三十 美人计
自从那晚在董桂花家里碰了钉子回来,黑妮心里有许多说不出口的不痛快。她常常待人都很好,她大伯父常常叮咛她,钱文富说:“黑妮呀,你二伯在村子上做的罪孽太多了,咱们就总得想办法避着点。让人家忘记咱们和他是一家吧,免得日后受害啦!”她又极力去和董桂花靠拢,别人来找她去教识字班,还有人反对过呢。可是她的努力,认真教字,博得了董桂花和李昌的信任,李昌曾经说过她好,负责任,可是她总免不掉偶然之间要遭受到一些白眼,一些嫉视和忿怒。甚至她的美丽和年轻,也会变成罪恶,使人憎恨,这些不公平的看法有时也会得到同情,而她却好像真成了狐狸精,成了怪物,成了可厌的东西。每当她怄了气的时候,她又无法发泄,便跑到菜园子里去,在那些瓜棚底下,在那个劳苦的老人面前,哭诉这些不平的待遇。钱文富便停止了工作,坐到她面前来,叹着气。或者就说:“唉,作孽呀!这都只怪你二伯嘛!咱看,还是跟咱来过日子吧。”钱文富有时很想劝她早点嫁人,可是这又不是对闺女们能讲的话。何况她也由不了自己。钱文贵并不喜欢她,却偏要管着她,他明白这个姑娘还不难看,可以做他钓鱼的香饵,他就不愿意把她轻易地嫁了出去。钱文富也明白黑妮的一些心事,觉得这孩子太痴心,可是只要他刚一触到这问题,黑妮就会忍不住地伤心地哭了起来。这个老伯父也就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黑妮没有开成会,回到了家里,又只见伯父和伯母总是嘁嘁喳喳,姐姐也是一趟两趟地跑回来,一回来就躲到她父亲房里,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黑妮一走进去,他们就不说了,伯母就支使她去烧水啦,或者就叫她到西院大嫂子那里去拿剪刀,拿针线。她有时也为好奇心所驱使,想打听打听,究竟他们商量些什么呢?可是有时就赌气不去管他们,让他们鬼鬼祟祟地去闹吧。但慢慢她也有些明白,大约就为的村子上要土地改革,她二伯父为这件事情有着某些惊惶。同时也使黑妮意识到她伯父有着某种计谋,这种猜测给了她很大的不安。她是无法能预料到结果的,她就只有把她的简单的揣想去告诉大伯父。老实的大伯父也不能解决或解释黑妮的担心,他们只有为他们那种茫然的,不幸的预感而惶悚焦心。
黑妮的二嫂顾二姑娘从娘家回来后,大哭着要分家。她不敢向钱文贵说,却跑到黑妮的大嫂子那里,说得大嫂子也活动了。她们各自都早已分得二十五亩地,又报了户口,可是红契仍放在公公手里,她们只背上一个名,什么家产也没有。要是这回闹清算,都清算走了,她们才跟着倒霉呢。她们就在厨房里摔碗摔锅,冷言冷语,这个说了一句,那个又接上一句,她们连黑妮也不给好颜色看,谁教她是他的侄女呢。钱礼是个老实人,一句话也不响,看见老婆,兄弟媳妇闹得厉害,一起身就躲到地里去了,他自己还种着三亩葡萄园子,后来索性就搬了过去住。他怕他父亲,却又不能压制住老婆。黑妮的大嫂又跑去找工会主任钱文虎,声明他们在春上就分了家。钱文虎平日同他们并不好,便说咱不管你们这号子事。她又去找程仁,程仁躲开了,投见着,她就更着急了,只是不敢向公公要红契。后来钱文贵知道了她们的意思,并没有骂她们,只说:“你们好没有良心,田地又不是祖先传下的,一点一滴都是我钱文贵一人挣的,我爱给谁就给谁。春上说分给你们,也全是为的你们成家立业。如今钱礼是个傻子,又不会掌财,钱义上队伍当兵去了,你们妇道人家,能干个什么?家当放在咱手里,还不是替你们操一份心。如今村子上闹共产,你们就先嚷起来,先从家里杀起,谁知道当先锋,打头阵,倒是你们!好,你们就以为翅膀硬了,不要靠老子了?嗯,红契放在这里,要,你们就拿去,只是将来有了事可不要来找我!”两个媳妇一听,反不敢拿了,她们又怕有一天要受公公的害,她们都怕他怕得厉害。后来还是钱文贵去安定她们的心,说不会有什么事,连累不到她们,他们老早就报了户口,地也分了,不碍事。红契么,暂时放几天,哪天要哪天就给她们。为着让人知道他们是真的另开了,也行,他叫她们都各自去烧饭吃。现存的粮食油盐柴草,都各自搬些去用也成。这倒又把两个媳妇说高兴了,顾二姑娘又趁时机搬到西院里去住,这样她就离公公远一些,她们就小锅小灶的自己闹起来了,都自以为得计,并不曾明白这正是公公所安排好的退步之计。
两个媳妇分出去之后,院子里显得冷静多了,在钱文贵看来却是比较妥当,而黑妮就觉得寂寞。过去这个院子还常常可以听到姑嫂间的融洽的笑谈,和侄儿们的天真的哭闹,如今就只有老人的空洞的咳嗽,和鬼鬼祟祟的嘁嘁喳喳。
一向同黑妮作对的姐姐,却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很关心到妇女识字班。她称赞她妹子,勉励她好好做下去,说只有她能干,她和村上干部们有来往,比她姐夫还顶事。她又说了程仁许多好话,说程仁是个可靠的人,有出息,并且说当程仁在家里当长工的时候,就觉得他不错,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揶揄过黑妮对程仁的亲近一样。她还描述了许多过去她们两人的生活,这都可能引起黑妮的有趣的回忆。但黑妮并不喜欢这些谈话,她家庭对于他们的婚姻,在过去采取的反对态度,她是记得的,有时还会有怨恨。而且这么久来了,程仁对她的冷淡的态度,也使她的热情由希望而变成了惶惑,又由惶惑而变成冷峻了。失望愈多,便愈痛苦,心情也愈深沉,她是不愿和任何人提到关于婚姻的事。她姐姐却不明白,看见她只是沉默着,或者就只说:“你别说了吧,我真不愿听。”她以为这不过由于女孩子们单纯的害臊,谁家大姑娘不欢喜听别人谈她婚姻的事,却又要装成不爱听的样子呢?于是她便更进一步,直截了当地向黑妮提出了问题。这就是当任国忠在院子里,听到上房里小声的哭泣和争吵的原由。
黑妮姐姐要黑妮去找程仁,她说:“你当日对他那么好,他总答应你什么过,你打十七岁就跟他要好起,到如今这么个大姑娘,耽误了整整四年,他就能没良心把你闪了?你们说过了些什么,你总该记得,你就一条一条地去问他,看他怎么说,他总得答应你的。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么,你总得自己做主呀!”
黑妮咬紧了牙关,只答应:“咱就从来没那么个心思,咱不去。”
姐姐便又讽示道:“那你不给人白占了便宜?”又用话来诈她,想了解他们之中有没有难于告人的关系,她说:“一个女人家,只一条身子,跟过谁就总要跟到底,你还读过书,书上不是说过,一女不事二夫么!”
黑妮听到这些无礼的话,觉得太冤枉,便哭了,只想骂她姐姐,可是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怎么能把这些事吵出去呢?她又羞又气,只好跳脚,心里想:唉,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还不如死了好,于是就更伤心地哭了起来。
一直到最后姐姐看见黑妮很坚决,才又劝说:“黑妮呀!你不为你自己打算,就也不为老人家着想么?自从打你娘嫁人以后,你就跟着咱爹过日子,咱爹把你当亲生女一样,拉扯成这样大,他老人家平素爱管点闲事,免不了要得罪人。如今村子上闹清算,你说那些王八崽子们还有个不趁火打劫,公报私仇的么?幸好守着程仁是个农会主任,他要找咱们麻烦,别人就不能不找,他要为着咱们点,别人也就不敢说什么。你不说报恩报德,咱们总算一家人,你就忍心看着大伙儿来作践你伯么?弄得不好,把咱们全家也拉出去闹个斗争,咱们怎么受得了呀!”
这时黑妮的伯母也走了进来,坐在她旁边,抚摸着她因哭泣过度而软瘫了的身体和麻木了的四肢。那个老女人什么也不说,做出一副愁苦不堪的样子,凝视那黯淡下去了的油灯,一声一声地叹气。黑妮这时只感觉到虚弱和头的胀痛,只想什么也不思索,只想能离开一切事物,但这新问题却又把她吓住了。她不喜欢她二伯父,有时还恨他,甚至有过让他吃点亏也好的念头。但现在当她姐姐提出这问题之后,二伯母又来守着她,并且向她哀求说:“黑妮呀!你救救咱们老两口嘛!”她就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复才好,她真的去找程仁,去求他把自己收容了吧,可怜她是个闺女呀,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呀!何况,唉,知道人家到底是怎么样呢?
钱文贵看见程仁在村子上出头以后,就想靠侄女把他拉了过来,所以他就常常给黑妮以暗示,鼓励她大胆地去进攻,却又不正正当当地解决这一拖了几天的纠纷。谁知这个愿望没有达到,程仁是个谨慎的人,而黑妮又只是一个小姑娘,没什么办法。到如今他就不得不拿利害来逼迫黑妮,拿家属的关系感动黑妮,如果这次能够把程仁俘了过来,那么这个赛诸葛虽然赔了侄女却赚了兵。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争吵,啼哭,黑妮最后才采用了一个缓兵之计,拖到第二天再决定,她好去找大伯父出点主意。
三十一 “炸弹”
清早起来,刘教员在凉爽的院子里踱着。在另一个角上,老吴在那里扫地,地上狼藉着一些纸屑,毽子上的鸡毛,果核,尘土。这个敲锣的快乐的老头儿,用着他那调皮的小眼对这边睒了几睒,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跳秧歌总要把人跳年轻的……”他的红鼻子便直朝刘教员冲了过来,摇曳着他的嗓音,小声地唱了起来:“五更里,门儿开,多情的哥哥转回来,咿呀嗨……”
刘教员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却只好笑问道:“老吴,昨晚开会谈了些什么,你看你又在发什么疯?”老汉并不答应他,只一本正经地警告似的答道:“以后你要回家去,得关照咱,咱是学校看门的。你成天摇摇摆摆,哼哼唧唧,和老婆子也偷偷摸摸,当我不知道,书本本把你们这些人都念坏了。”
“胡说,你简直在胡说!”
老头儿又映了一睒眼,说道:“咱还能冤你?一早起,咱就看见门开了,心想好早;等咱拉了屎回来,嘿,门又闩上了,一会儿你就在这里癫头癲脑的,看你这样子,就猜得到你干了什么事回来,嗯,还想瞒过咱呢。”
“哪有这回事,就不会是任教员出去过吗?”
“别人睡得好好的,咱刚才还去看了来,你听,就像圈了一条肥猪。”
“真有这件奇怪事?要么你昨晚回来忘了关门。”刘教员搔着他那一头板刷也似的头发,“以后倒要留心些,老吴,如今是闹土地改革的时候呀!”
“着呀!咱正这么想呢!咱昨晚回来,把门闩得牢牢的,你又没有回家去,难倒会有鬼?那么你在这里走来走去,做诗云子曰么?”
“我想,”刘教员忽然显出高兴的样子,说:“老吴,你是啥也明白的人,你说,炸弹,炸弹两个字怎么讲?昨天胡同志告诉我,说黑板报要像个炸弹,这是啥意思?”
“炸弹,”老头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烟袋,“胡同志为啥这样说呢?唉,你们念书人说话,总不直截了当,好像不喜欢别人听懂似的。他说黑板报要像颗炸弹,嗯,让咱想想吧,炸弹,炸弹是要炸死人的,不对,黑板报还能炸死人?不是这意思。炸弹一点就着,啊,刘先生,擦根洋火点上灯,想起爹娘死得好伤心,嗯,黑板报要像一把火,把人的心都烧起来,你说咱这瞎胡猜怎么样?”
“嗯,有点意思,只是怎么能像把火呢?”
“人家说那黑板报是九娘娘的天书,谁也看不懂,这还能像炸弹么?同咱们就没关系。”
“那上面全是解释什么叫个土地改革的文章,就那么几篇,已经不容易啦,你看,村子上又没有人写,光靠我一个人,我都送给李昌和胡同志去看过,怕胡同志说写得不好。”
老吴摇了一摇头,说道:“你要写文章,咱是擀面杖吹火一一一窍不通;假如要黑板报像个炸弹,像一把火,那么,你那些之乎者也的不是倒成了一瓢凉水。咱有这么一个意思,你琢磨琢磨看,对也不对。黑板报要使人爱看,得写上那么几段唱的,把人家心事写出来,比如咱打锣一样,一开会就打锣,一打锣咱就喊:‘开会啦,开会啦,’这有啥意思?咱就编上几段,一面敲,一面唱,大家听你唱得怪有味,就都知道了。”
“是的,哪一次你都编了些新的,你打着锣在街上走过去,常常后边跟了一堆人,笑呵呵的。说实在话,拣些老乡们平日说的编几句,比写文章还容易,就怕干部们不同意。”
老吴显得有些着急了,他说:“唉,李昌叫你写,就是说你行,叫你拿主张,你怕三怕四干什么?他要不满意,他自己来写。咱说你这个人呀,可是个好人,就是六月里的梨疙瘩,有点酸。要是你肯听咱的话,咱不怕你笑话,咱还能编上几段,咱念,你写,村上的事,咱全知道,把张三压迫李四的事编上一段,又把王五饿饭的事也加上一段,他们听说他们自己上了报,谁也愿意看。只要是讲到他们心里了,他们就会伤心,一难受,看见仇人就眼红了,你说这不好?再说,日本鬼子在村上,咱们庄稼人受的压迫,咱们统统算算账,叫那些汉奸狗腿子给吐出来,这岂不好?好,咱就念上一段,你听听,看行也不行。”于是他停了一停,咽了下口水,便念起来了:“共产党,人人夸,土地改革遍天下!穷乡亲,闹翻身,血海冤仇要算清。想当兵,受压迫,汉奸地主好欺诈。苛捐杂税不得完,田赋交了交附加。附加送到甲长家,公费杂费门户费。肥了咱村八大家。西头逼死李老汉,张真送儿铁红山,侯忠全******里受欺骗,疯疯癫癫傻刘乾……你说怎么样?”老头儿得意地蹲下去,用火石打燃了火,抽他的烟去了,又歪着个头,对教员睒了几睒眼,呵呵地笑开了。
刘教员也眯着他那双近视眼,笑了起来,陪着他蹲了下去,指指画画着说:“老吴呀!你真成!咱可想开了,咱编黑板报是写给老百姓看呀!不是给那几个干部看呀!要那么一停一顿地写个啥文章,把我这脑筋都想痛了。咱们不管写个什么,能唱不能,总要像咱们自己说话,要按照大伙的心思,咱们得诉诉咱们的苦情,想想咱们的冤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鹅卵石子也有翻身日,咱们得团结起来推倒五通庙,打碎五通神,拔了胡楂享太平!哈,老吴呀!你今天可当了我的老师,来,咱们就照刚才说的闹吧。这些鬼文章,去******。”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稿子,把它扯得粉碎,又哈哈地笑了起来,那种愉快的笑,简直和他那长年被生活所围困得极抑郁的面容不相调和。
这时李昌却从外面匆忙地走了进来,刘教员抬起他的愉快的头,兴致勃勃地叫道:“小昌兄弟!”
李昌不等他说下去,一手去揩头上的汗,一边说:“你怎么闹的,你看你在黑板报上写了些什么?”
“那些狗屁文章,那些九娘娘的天书,真没有道理,咱这就要去把它们全擦掉,嗯,你也说不好了,你昨天还点头说好来咧。”
李昌又抢着叫道:“咱不是指的那个。”
刚刚起床的任国忠,也站到房门口来。
“不是那个是这个?”他指着那些扯碎了的纸片,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
“要不是咱明白你这人,换了谁也得怀疑你!你说村干部耍私情,你有什么证据?”
“什么?”刘教员像掉在云雾里了,用力睁着他那近视眼。
“你说李子俊在收买佃户,要明里土地改革,暗地不改革,这倒没有什么;你又说干部耍私情,说干部们都被地主们收买了,你写这些是什么意思,鬼把你迷住了?”李昌又从肩头上取下一条毛巾,向袒着的胸扇着,并且摇着头,接着说:“胡同志说,干部不好,老乡们应该批评,可是得有证据,黑板报不能胡说。他又说这同那些坏分子造谣,说八路军在不长是有配合的,是一样的坏作用。”
“呀!老天爷!这从哪里说起!咱刘志强对天盟誓,一字一句都给你们看过,你们批准丁才往黑板报上写的。我靠教几个孩子糊口,二十年了,说起来是斯文人,一辈子见着有钱的打恭作揖,特务汉奸到学校来了,我像个衙役似的站班受训,好容易到如今,共产党瞧得起知识分子,春天调我去张家口参观,见了多少大官,首长,哪一个不是礼贤下士,咱才感觉得咱也算个人,算个有用之才,咱下决心要听他们的好话,改造自己,要为老百姓服务,我怎能靠会写几个字来反对干部,破坏土地改革呢?唉,小昌兄弟,这个冤枉我可受不了呀!你也不调查调查。”
红鼻子老吴站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时才插嘴道:“咱看,说不定一清早,有谁去悄悄地写了来,村子上会写字的,又不止一个教员。”
“是呀!教员也不止我一个。”
“老刘,你别狗急跳墙,乱咬一下子,说话得清楚些。”任国忠装出气势汹汹的样子。
“咱看事情总得闹个水落石出,被窝里不见了针,不是婆婆就是孙,咱村上会写字的人,扳着脚趾头数得清的,把笔迹拿来对对,不一下就明白了吗?任教员,你说对不对?”老吴便又映开了眼。
“对,”任国忠不由自主地说,却又立刻否认了:“也不一定就对,粉笔字就分不清。”
“咱老吴不识字,不敢说,可是你和刘教员的字,咱常常擦黑板,咱看就不一样。他的字像个豆腐干,四四方方,整整齐齐;你的字是歪手歪脚,就像你人一样不规矩。你说分不清?不信,找几个学生子说说。”
“还是老吴有主意,咱村上就这么几个会写字的,什么初小毕业的就算不上。就说咱吧,也算念了两年书,写的字有时连自己也认不得。老刘,你别急,这事容易。”李昌也平静了下来。
“那么,走吧,咱们看笔迹去。这村里几个人的字,烧成灰咱也认识。”刘教员也像有了把握似的,推着李昌就往外走。
“走就走。”任国忠也只得跟了出来。
“啊呀!”李昌却停住了,跳着脚骂道:“你们看该死不该死,咱一看完就把它擦掉了,咱怕让大伙儿看见,传出去,就顺手把它擦掉了。唉!真该死,就没想到要调查调查这个人嘛……”
任国忠悄悄地揩掉额头上的汗水。
“唉!这黑锅该我背定了呀!”刘教员摆出一副要哭的脸。
“老刘,你别着急,咱总要把这事追出来。”
“这件事,咱看没追头,咱全明白,等会儿就找张裕民去,咱可得全告他。哼,咱老早就看在眼里了,这几天有人可忙得厉害,起早睡晚,鬼鬼祟祟尽不干好事。”老吴点着头,峽着眼,露出一副得意样子。
“你说谁?”李昌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头子却调皮地说:“你还不明白?只要你答应咱,把这些人押起来,我准告诉你,你说,押不押嘛!”他笑笑地望着走到一边去了的任国忠。刘教员也给李昌使眼色,李昌就不再追问下去了,只说:“赶紧再去写吧,你有没有写好的稿子?”
“有,有,有,”刘教员又恢复了适才的高兴,“咱老吴肚子里多着呢,他是出口成章,比曹子建,就是那个曹操的儿子还不错呢。哈……你们要文章,难,假如只要炸弹,倒容易,咱们这就制造它,一点就着,哈……”
三十二 败阵
任国忠执行钱文贵的主张,利用黑板报去告密李子俊的企图失败了,但李子俊的突然逃走,却扇起了人们的议论纷纷。当李兰英给她爹送饭到园子里来的时候,才引起那看园子老头李宝堂的注意。宝堂说:“五更天还在这里的嘛,卖果子的走了才没有看见他,咱只当他回家里去了,兰英呀,他没有回去么?”
小孩一直急得摇头。沿路的人,都看见这孩子疯了似的直往家跑。有人还在旁打趣说:“像死了娘,她奔丧去呢。”
李宝堂也走回村子,把这事告了他侄子,侄子告诉了邻居,慢慢这事便传开了。有些佃户着了急,悄悄地去告干部。街头上又有了闲蹲在那里的人,合作社的门口,常常聚着一群群不买东西的,有人说:“地主都跑了,还改革什么?”也有人说:“天天开会干响雷,不下雨,造反还有个不动刀枪的?”更有人嘲笑张正国:“张大哥,你们民兵爬灰去了?”但也有人悄悄地说:“李子俊是个孱种,受不起吓唬,这是有人吓唬了他,说这次改革,第一就该改革他,他一听就沉不住气了。”另外人也说:“这些话咱们也听到,说斗争就从他斗争起咧。”不管怎样,大家是增加了对他的愤恨:“谁说这小子老实!嗯,自从听说要改革,他就天天躲在园子里卖果子。从前他大把大把的钱送给特务,送给汉奸,送给那些有钱的人,他不心痛,如今一听说改革他土地,他就溜了!溜了你就别回来!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看你有本事守得住那点地,你一走咱们就不敢动你么?”并且有人到农会去说:“说不定把红契都带走了。”
农会对这事也慌了起来,马上就要派佃户去拿红契。郭富贵的父亲郭柏仁也被叫了来,他毫无主张地坐在合作社里间的炕头上。程仁在底下走来走去,的时在一个瓷壶里倒水喝,他问:“郭大伯,你种他那八亩地多少年了?”有些佃户还不愿意去拿红契呢。农会用过一些命令,他们口头答应,却又自己下地去了:农会不得不一个一个去说服。
郭柏仁屈着手指,算了半天,答应道:“十二年了。”
“你一年交多少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