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变了,大哥变了,连向来闲云野鹤的司空兄都变了。这变来变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方恒轩心中惆怅,又觉得自己可笑,别人变了,自己就没变么?这个世上,万物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大概别人都习以为常,只有自己这种书呆子才会这么感叹世事吧。
如此想来,便越觉着混乱,越想心中越是愁闷,就如同黄梅天的闷热一般,令他无法排解,只有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才能忘却心中这股莫名的仇怨。
可他毕竟不胜酒力,少间,眼前之景渐渐模糊起来,嘴上在说了些什么也没了意识。
从海棠苑出来时方恒轩已是一步三晃。司空念一路搀扶着他,他倒也觉得舒服,四肢软绵身子轻飘,刚才那些烦心事早已抛在了脑后。
行至樱苑前,恰巧女侍欧阳素带着几个丫鬟正在假山边赏樱,却见少爷摇摇晃晃被搀扶进来,有些吃惊忙迎上前去。
要知道,虽然方恒轩是一点红,可也是鲜有红的时候,不愿喝的酒他是从来不沾的,更别说醉酒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司空念再见到欧阳素,心中不由得再次惊叹,若是有人说她是姜婉烟失散的胞妹,他是丝毫不会怀疑的,方恒轩这小子,到底还是没放下啊……
“公子,少爷这是……?”
“我……没事……”方恒轩摆摆手,却浑身酒气。
“哦,刚才贪杯,多喝了两盅。”司空念笑道,“这不,酒量这么多年一点没长,又醉了。”
“我……我才没醉,我......怎么会醉?”方恒轩含糊着喊道。
“有劳公子了,少爷就交给我吧。”欧阳素搀住方恒轩,谢过了司空念。
“也好。”司空念行礼道,“拜托了。”
“公子客气了。”欧阳素说完搀着方恒轩一步一晃往屋里走。所幸这方恒轩一介书生,倒也没什么重量,而欧阳素也是习武之人,这点还是支撑得住。
方恒轩越走越觉得脚下轻飘,浑身燥热,身旁姑娘柔软的肩膀和袭人的脂粉香令他更加晕眩,不禁口干舌燥。
欧阳素好不容易将他带到床前,轻轻放于床上,又将他外罩的青衣褪去。
方恒轩躺在床上,十分惬意又有些恍惚,弥漫的女子香气让他迷醉,周身温热却又无力,如此舒服的地方究竟是何处?待他睁眼寻觅,却发现眼前之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了许久的婉烟吗?又惊又喜后心中一下子欢畅了许多,仿佛多年淤塞的一个心结豁然开朗。
欧阳素安顿好方恒轩,又熄了烛火,放下帷帐,正欲转身要走,却感觉指尖触电一般被另一只手捏住。
“婉烟,婉烟,你别走。”
这一声轻唤她等了许久,然而名字却不是她的。老天跟她开了一个哭笑不得的玩笑,欧阳素呆立于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婉烟,为何要背对于我?”
欧阳素觉得自己的手被摇了摇,他在跟他以为的那个她示好。
欧阳素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不想欺骗他,然而她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他。
“婉烟,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书生,可只要你讲一声,你要怎样我都可以依你啊!”他的声音真真切切,几分焦急又有几分哀求,“婉烟,我也可以为你习武,为你拿起剑,虽然有些晚,但我可以努力,你就不能给我个机会吗?婉烟……”
都说酒后吐真言,字字句句发自他的肺腑,却扎着她的心窝。
当初来方家,为的是什么?她又自问了一声,便再也不忍见他痛苦挣扎。
她没有把握,若是自己转过身来,他还能不能认出眼前人来,但既然有愧于他,既然也有心于他,不如干脆做出一个了结吧。她要为他献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来弥补心中对他的亏欠。
樱苑阁中,帷帐落下,暖风徐徐,一夜春香。
次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右司马府的东南角,坐落着一处别致的桃花小院,与周围高大冷峻的建筑风格形成了鲜明对比。院中桃花正开,风过后片片花瓣飘落于潺潺湖水中,任由水流漂向四方。水上一对鸳鸯正自在嬉闹,几只鸭子互相推挤摇摆着经过,水下是成群的鲤鱼漫无目的地游晃着,等待主人们投食。
都说莫负春光,可这小院的主人却将将才起床,侍女们为她披好了薄衫罩衣,端来银盆铜镜伺候洗漱,妥当后又扶她至梳妆台前。
今天是姜婉烟的大日子。
从小她便是美人胚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然而今日招亲,自然要显得隆重些。
姜婉烟坐于一扇铜镜前,两名侍女为她梳理着乌发,剩下几名侍女分别端着胭脂盒、眉粉盒、首饰盒等物件在一旁候着。能在姜婉烟身边当上贴身侍女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论样貌这些个女孩都也颇有几分姿色,论才学琴棋书画每样也得有些涉猎。当然,在她们的小姐面前,却都相形见绌了。
她伸出手来,白玉般的小臂从红袖中透了出来,缓缓地拿起一支眉笔,饶有兴致地触了点丈青色的眉粉,仔细端详一番。
“今天可是小姐的大日子,还是慎重些好。”一名侍女道。
“我用这个颜色不好看么?”姜婉烟反问。
“这……小姐是天下第一美人,用什么自然都……”
还未等这‘好看’二字说出口,那眉笔已触及眉尖,轻轻淡淡地沿着那一缕烟眉而过。
“小姐果真是天生丽质,”另一名侍女连忙夸赞道,“什么样的颜色我们小姐驾驭不了?”
姜婉烟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嘴角流露出一丝得意的媚笑。
再说那大司徒府上,司空念这一宿可没睡踏实,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虽然表面上他总装作对她无所谓,可心中是怎样也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想当初离开白鹿院时,他确实也有想过,可能再也见不着她了。可见不着心里也不会有想法,总比要亲眼见她嫁人好得多吧?再退一万步来说,她要是嫁个好人家也就算了,真要是嫁给了那卫渐离算怎么回事?
如此一想他心中也堵得慌,天微微亮便再无睡意,翻身下床,又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对着窗外泛白的天空发了会儿呆。
这里不比南宫阁,要是觉得烦闷了可以肆意地耍一会儿剑,耍累了也就没心思去烦闷了。他拿起床头的宝剑,握住剑柄抽出剑来,剑身泛着明晃晃的寒光。
蓦地想起那一年,那个任性的大小姐,非要吵着闹着学剑术,好歹是个大家闺秀,却如此顽皮天真,或许是受她父亲兄弟的影响吧。
这么想着,姜婉烟那副倔强的模样又浮现在他眼前,甚是可爱,恨不得能捏一下。
唉……多年不见,也不知她变成什么样了……
往事不堪回事,司空念哀叹一声,又将宝剑收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下人端来了早餐,餐毕他又随手拿起本闲书无聊地翻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近了午时。依照昨日约定,他起身去樱苑找方恒轩。
樱苑里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好在门口徘徊。想起昨夜方恒轩喝多了,司空念心中嘀咕,莫不是宿醉未醒?或是有别的什么突发事宜?可他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冲进去探个究竟。
过了半晌,连素来迟到的方恒邑都大摇大摆地赶来了,却依旧不见方恒轩的踪影。
“三弟这是怎么了?”方恒邑等着有些不耐烦。
“昨晚他找我饮酒,聊得兴起便贪了几杯,怕是醉了酒了。”
“哈,我这三弟,很少饮酒,也就是跟你他愿意喝上几杯。不过也好,男人么,哪能不沾点酒呢?待我进去催他起来。”
说完方恒邑便往正堂中走去,却与匆匆忙忙往外走的方恒轩撞了个正着。
“三弟,怎么这么晚?”
胖有胖的好处,这一撞方恒邑只是摇晃了两下便稳住了阵脚,倒是苦了方恒轩,本来就神情恍惚,这么一下更是云里雾里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司空念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也心生好奇,这昨晚醉了酒,按理说现在都大中午了也该酒醒了吧?就算是偶尔喝多一次破了方家的规矩,那也没必要如此心神不宁跟丢了魂一样啊。
“三弟?”方恒邑也察觉出了些异样,又拍了拍他,“这是怎么了?”
方恒轩六神无主,皱着眉头望了一圈周遭,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啊?哦,大哥,司空兄。”
“方兄这是怎么了?”司空念也问道。
“没,没,没怎么。”方恒轩支支吾吾掩饰道。
他方才醒来,头痛欲裂,浑身酥软,望着周遭布置,一切如故,刚要放下心来,昨晚经历的画面却一点点又浮在眼前。有的记不真切,有的又历历在目,他不敢确定那些是梦还是现实。若是梦,那种感觉和印象又过于真实,真实到他无法想象无法描绘。若是现实,可又没有道理,婉烟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他的院中?或是带他去了别的地方?又无端端地与他这般那般?
这些念头飞速地在他脑海中盘旋着,一时间心中生悸,又出了一生冷汗。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才定下神来,想起昨日与司空念有约,才匆忙出门,却与大哥撞了个满怀。
“起来了就好,反正我们还能赶上下半回。”方恒邑打着哈哈道,他看出了三弟欲言又止的痛苦。
“你们可曾见到什么旁人?”方恒轩问道。
“旁人?”方恒邑思忖了一会儿,“早上赵姨娘趁着爹爹心情好,又去找了趟爹爹说情,你还别说,她那侄儿女果真有几分姿色……”
“倒也不是这些。”方恒轩打断道,“有没有什么你们觉得奇怪,或者特别,或者意想不到的人?”
方恒邑与司空念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也好。”方恒轩也跟着摇了摇头。他多么希望,这时会有人告诉他见到了他的婉烟。
司空念本想拿他的不胜酒力打趣,但显而易见,眼下方恒轩的问题不是喝醉了酒这么简单,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三人一路走出方府大门,家丁们早已备好了马车,朝着姜府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