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大司徒心情大好,上朝归来后,带着王尚书一起径直往梅苑书房走去,又命周通去传来三少爷。
方恒轩闻得父亲叫他,心里也猜到了几分原因,无非就是私盐案有进展了吧。
果然,书房中,父亲正坐于案前,喜笑颜开。
方霍立身处世向来严谨,即便是最得宠的方恒轩,也难得见他今日此般高兴。
“父亲,尚书大人。”方恒轩作揖行礼。
“今日你父亲可是大获全胜啊!卫司马大难临头了。”王选告诉他,言语里也带着欢悦。
“恭喜父亲。”
“本来为父打算静观其变,过些时日再将这账本呈上。谁知今日天助我也,御史台最近严查水运,揪出几个腐败的盐运官吏来,圣上勃然大怒。接着王尚书不忘火上浇了把油,将国库亏空的情况禀告于圣上,为父趁机再把账本呈了上去,当时卫扬那脸色真是……如丧考妣啊。”方霍一边得意地笑着,一边将朝堂之上的情形讲与方恒轩听。
“我是好久没有见到卫司马如此的脸色了。”王选也附和道。
“圣上后来如何处理了?”方恒轩问道。
“圣上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戚公公忙去传来了御医便草草退了朝。眼下卫扬应该在家里胆战心惊呢。”方霍答道。
“这盐业历来是国家支柱,卫司马也是胆大包天,这一跟头他定栽得不轻。”王选也说道。
“要与我方家比财力,却拿不出什么真本事,单单就想着走些歪门邪道,这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咯。”方霍得意的劲还没过去。毕竟这大半年来,在朝中他被卫扬压得喘不过气,可谓举步维艰,眼下让他看到了曙光。
三人又商量了一些之后的对策,时至傍晚才散去。
方恒轩急匆匆往海棠苑去,昨日约好了要与司空念喝酒的,他可不喜欢爽约。
白鹿院时期他俩偶尔也会饮酒作对,只是那时谈论的东西和如今全然不同罢了。不过与故友相谈要比和他人轻松得多,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也不必费心于措辞语境。虽然他喝酒总是易醉,司空念笑他是一点红,寓意喝一点就脸红,但现如今他愈来愈喜欢微醉的感觉。
酒这东西也是神奇,能让人暂时放下心中的烦恼,自古书中便有借酒消愁一说,近来年方恒轩才有所体会。
“公子,公子……”方恒轩路过自己所住的樱苑,女侍欧阳素正巧见着他。
“素素何事?”
“春夜里早晚凉,公子披上件裘皮再走吧。”说着欧阳素取出一件白色裘皮披肩朝他走来,细心地搭在他的肩上,双手轻轻将披肩的褶皱抚平。
方恒轩本想拒绝,然而望着欧阳素的模样,他又想起姜婉烟来,也就没多说什么,任她将披风系好,才转身离去。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忘掉了姜婉烟,事实上前些日子他确实很少会想起了。然而随着她比武招亲的临近,他才明白所谓的忘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司空念早早就在海棠苑的客厅边候着了,同时候着的还有一众奴仆,就等着三少爷来便可以上菜上酒。
方恒轩到时,天色已暗,透过窗户可以望见远方的天空红霞一片,明日必然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司空兄,刚刚爹爹找我,所以来的晚了些。”
“方兄公务在身,不比我这闲散人一个,自是应当的。”
两人入了席,上菜的丫鬟们也鱼贯而出,不一会儿眼前便是一桌好菜,香气四溢。
“家父今日上朝,将那账本交于了圣上。”方恒轩边倒酒边说道,“回来后甚是喜悦。”
“哦?令尊大人这么急于将账本的事捅出来,可是抓到了其他把柄?”司空念有些出乎意料。
“这倒没有,只是顺道罢了。”
方恒轩将大概事宜与司空念一说。
“令尊大人还是没有按耐住啊,”司空念叹道,语气中透着惋惜。
“依照司空兄之见呢?”
“账本里有什么?”司空念反问道。
“有卫家私盐坊账目的来龙去脉啊。”
“没有卫家。”
“嗯?”
“只有私盐坊账目的来龙去脉。”司空念看着方恒轩愣愣的样子心里有些好笑,“你又怎么能咬定就一定是卫家指使的呢?”
方恒轩脑中已是一片混乱。
“依我看,账本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便该是等,等卫扬主动去销毁证据,那么他自然有包庇之嫌,到时就脱不了干系,等同于不打自招。现如今,龙颜大怒,此案由谁来管?刑部。刑部又是谁的人?到时候卫扬只要一口咬定是自己管理疏忽再找上几个替罪羊,与刑部串通一番,便可相安无事,损失的不过是条财路罢了。何况方卫两家相争这么些年,圣上心里当真不清楚么?大司徒趁着圣上怒火中烧时呈上账本,不免又有落井下石的味道,虽然表面上无从苛责,可圣上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方恒轩听完后一拍脑袋:“司空兄言之有理,我去找父亲说说。”
说完放下筷子就要走,又被司空念一把拉住:“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去说,给令尊徒增烦恼呢?圣旨下来后再做决断吧。”
想想也是,方恒轩又重新坐定,两人喝了几杯,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浓。
“明日她要比武招亲了,司空兄不想一试身手么?”借着微微的醉意,方恒轩突然问道。
“年少轻狂那会,不知世道厉害,还有过臆想。那会不懂事现在还能不懂事么?”司空念笑着反问道,“我无爵无份,拿什么去试?再说也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难道方兄还没有放下么?”
“司空兄那会年少英武,如今却胆怯起来。”方恒轩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当初他认识的司空兄若也像如今这般,怕是也不会为了他以身犯险毒打卫渐离一顿了。
“不是胆怯,是有自知之明罢了。”司空念长叹一声。
“没想到司空兄真的已经不在乎了。”方恒轩有些失望。
“方兄如此长情,世家公子里也是难能可贵啊。”司空念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依旧装作无动于衷,举杯敬道。
方恒轩望着酒杯中明晃晃的烛影,一饮而尽:“不瞒司空兄,当初从白鹿院念书归来,我倒也曾向家父提到过此事,家父却是反对,无奈只得做罢。”
“方兄可知令尊何意?”
“家父曾找过京城中最有名个那个相士算过八字,说我与她八字不合,不宜结为连理。”
“不过是些借口罢了。”司空念端起酒杯敬道,“方兄就从不曾想过原因么?”
“以司空兄的意思呢?”
“不过是怕树大招风了。”
“树大招风?”方恒轩傻傻地端着酒杯不解道。
“三年前方家势头正盛,圣上却变得忽冷忽热,而对于卫家的要求却是予求予取。方兄以为是何故?”司空念摇晃着杯中酒。
“司空兄见笑了,三年前对于朝中之事,家父并未时常与我提及,只知家父的政见惹恼了圣上,从此圣上对我方家就不比以往了。”
“惹恼不过是个借口。三年前,方家鼎盛,朝中重臣无不趋之若鹜,圣上自然警觉,从古至今为君执政之道,便是要寻求一种平衡。故而圣上找了个借口,从而扶持卫家以求与方家平衡。”
“可……可爹爹一直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是你们看到的,圣上即便看到了,也未必会这么想。”司空念打断他的话,“若是当初,方家与姜家两家联姻,朝廷中再无势力可以抗衡,必然不是陛下所想看到的局面。”
方恒轩若有所思:“可是依司空兄之见,如今卫扬想撮合卫姜两家联手,为何能成?”
“成了么?”司空念反问道,说罢又给两人的酒杯斟满了酒,“卫扬说到底是一介匹夫,只能看见眼前利益罢了。”
“今日与司空兄一番谈论,真是令我豁然开朗。”方恒轩回敬道,“只是每每想来,婉烟那么好的姑娘,却要下嫁给卫渐离这样的小人,着实心有不甘。”
“不是说比武招亲么?为何在方兄口中他已是稳操胜券?”司空念不解。
方恒轩边喝边摆摆手问道:“司空兄可曾听说过姜平此人?”
“姜司马的大儿子么?”司空念眼前一亮,似乎有些事情是他不曾预料到的,“他不正应该与司马将军戍边治军么?”
“非也非也,这次姜家比武招亲,正是姜平执剑,若是能打败姜平者,才有资格向姜家提亲。可这姜平岂是泛泛之辈?放眼京城,除了卫扬卫进和姜司马外,再难有人出其右了吧。”方恒轩又发觉这话说的不周全,补充道,“对了,还有不愿参加的司空兄你,若是和那姜平打起来孰胜孰负倒也是难说。”
司空念笑道;“左右两个司马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卫进也早有了正室,我又不参加,方兄你还担心什么?”
“这才是我担心的地方,卫扬与卫进虽没有参加,那卫渐离可是参加了的!”
“就凭他?”司空念语气里透着不屑,当初他出走白鹿院,正是因为为了方恒轩暴揍了这卫渐离一顿,打得那小子满地找牙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方恒轩摇了摇头道:“司空兄有所不知,自从那次落败之后,那小子便开始专研剑法,倒也不像以前那般游手好闲,不论寒暑都泡在白鹿院后山那片林中练剑。回京后更是鲜有他的消息,据说每日闭关修炼,加上又有他父亲和哥哥指点一二,现在实力怕是也不容小觑啊。”
“半路出家,哪有那么容易。”司空念依旧没放在心上,“除非这姜平与卫家串通,故意让了一剑,从而……”
“正是如此啊!”方恒轩抢话道,“虽说姜家做事向来最是公允,当年北燕王与圣上夺位,群臣都有分属,唯独姜家两边不沾。可眼下毕竟姜司马不在城中,这姜平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清楚。有道是长兄如父,他真要与卫家串通好了,嫁婉烟于卫家,也是说不定的。”
“真要串通好了,那在下倒是要贺喜方兄了。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卫家还要搞出这么大动作来,令尊大人重掌朝中话语权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方恒轩听后却并无喜悦之色,只是默默摇了摇头,轻叹道:“司空兄,你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