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美尔快步返回病房。
这一次,狄更斯询问道:“为什么每次这个医生来了之后,你都要出去找他说话?”
舒美尔走到狄更斯病床前,迟疑地说:“我去问他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关于我吗?”
舒美尔埋下头,思索了好一阵,抬起头来。“狄更斯,我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说起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舒美尔又迟疑了一阵。“您的双手,一直被固定在床的两侧。您……没有意见吗?”
房间里沉寂下来。
大概一分钟后,狄更斯说出了令舒美尔惊愕无比的话:“是的,我没有意见。”
舒美尔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说道:“难道您觉得双手被固定起来……还要舒服些?”
狄更斯牵动嘴角苦笑:“傻姑娘,谁的双手被一直固定起来,会觉得舒服?我只是说我没有意见,并不表示我觉得舒服呀。”
“为什么您会不介意呢?”舒美尔纳闷地问。
狄更斯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我年轻时,做过一件错事,让我抱憾终身。为此,我愿意用一生来赎罪。别说是固定双手,就算是更大的痛苦折磨,我也愿意接受。你不会明白的······”
狄更斯陷入到一种哀伤的思绪中。舒美尔呆呆地站在一旁,无言以对。
隔了好一会儿,狄更斯舒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他微笑着凝望舒美尔。“你问我对于此事的感受,我能把这理解为对我的关心吗?”
舒美尔诚恳地说:“狄更斯,我希望能尽最大努力让您舒适、快乐。”
狄更斯凝视舒美尔许久,深沉地说:“谢谢。”
也许是舒美尔感动了他,狄更斯和蔼地说道:“我很少有和别人谈起我的家人。但是你,我愿意和你分享。”
“十分荣幸。”舒美尔微笑着说。
狄更斯指了一下病床左侧的柜子。“这个柜子有个小秘密。”
“哦?”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得答应不告诉任何人。”
“我保证。”
“好的。”狄更斯说,“你把下面的抽屉打开。”
舒美尔俯下身去打开抽屉,看到里面装着一个深色皮包,还有盆子、杯子等等日常用品。
“把这些杂物拿出来。”
舒美尔腾空这个柜子后,狄更斯又说道:“注意到下面那层木板了吧?你按住它,向外用力。”
舒美尔照做了。一开始没有什么反应,随着她加大力度,“哗”地一声,那层底板向外滑开,露出一个隐蔽的夹层。
“啊!”舒美尔低声惊呼。“这柜子居然有个夹层。”
“是我以前悄悄动的手脚。”狄更斯说,“现在你应该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了。有一个相册,还有一个木质的小盒子,对不对?”
“是的。”
狄更斯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千万别去碰那个小盒子。你把相册拿出来就行了。然后关上柜子。”
舒美尔小心地拿出这本厚厚的相册。她瞄了一眼那个木头小盒子,心中暗忖——里面装着什么?
这本相册不大,但是特别厚,拿在手里像一块砖头。它的外壳摸上去像羊皮或牛皮,已经泛黄了,显然是很多年前的老东西。
“别忙着翻开。”狄更斯说,“让我告诉你,怎样看这本相册。”
“看相册还要按照一定的顺序?”
“是的。我的相册是这样。你不能从前面翻开,要从后面看起。”
“后面?”舒美尔说着,把相册翻了一转。
“对,这本相册要反着看。现在你可以翻开它了。”
舒美尔从左到右地翻开相册,就像是在看一本古书,感觉很奇妙。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合照。彩色照片。两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男一女——站在波光粼粼的湖边。舒美尔一眼认出,其中的男人就是中年时代的狄更斯。
“狄更斯,这是您和您的夫人,对吧?”
狄更斯点着头。“这是她去世之前和我照的最后一张像。”
“抱歉……”
“没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狄更斯介绍道,“这张照片,是在她患上食道癌晚期。而且是无法医治之后,我们旅游到新疆的明镜湖照的。我妻子是个坚强和乐观的人。得知患上癌症后,她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也不愿剩下的时光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她对我说,她想去旅游,看看那些美丽、纯净的地方……”
舒美尔坐在狄更斯旁边,安静地聆听着。
第二张照片,是狄更斯年轻时的模样。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深色西装裤,光亮的皮鞋。以一棵大榕树作为背景。看上去玉树临风、神采奕奕。
舒美尔笑道:“狄更斯,您年轻时挺英俊的嘛!”
“充满朝气的年轻人都很帅。这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后照的。那颗榕树是我们大学的一棵古树,有上千年的历史。我很喜欢在这棵树下看书。”
舒美尔开玩笑地说:“我猜,再往前翻,一定就是您小时候的照片了。”
狄更斯沉默了。良久,他缓缓说道:“我没有小时候的照片。”
舒美尔愣了一下。“您小时候的照片已经遗失了?”
“不,我根本就没有,不可能有……”他叹息一声。“算了,不说这个了。我们今天就先看这两张照片吧。剩下的那些,我打算和你慢慢分享。”
“好吧。”舒美尔将相册合拢。
“对了,你的家人呢?”狄更斯问道,“这么久了,我从来没听到过你提起家人。”
舒美尔紧绷着嘴唇,隔了好一会儿,低声说道:“我妈妈,在生下我不久后就死了……”
狄更斯表示歉意。“对不起。那么……你爸爸呢?”
“狄更斯,抱歉,我不想说起我爸爸。”舒美尔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是个混蛋。”
沉默了几秒钟。狄更斯说:“好的,我们不说这些。”
舒美尔走到矮柜子旁,蹲了下来。“我帮您把相册放回原位。”
刚要把相册放到柜子底部的夹层中,舒美尔突然注意到底层的木板上,似乎写着一行文字。她仔细一看,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一行英文。
“······”。
狄更斯发现舒美尔呆呆地看着柜子底部,问道:“怎么了?”
舒美尔抬头道:“狄更斯,柜子夹层的底部写着一连串的英文字母,是您写的吗?”
狄更斯摇头。“不,我从来没有在这柜子里写过字。”
“啊……”舒美尔感到不解。这个夹层的秘密,不是只有狄更斯知道吗?
“是哪六个字母,你念给我听。”
“······,中间隔了一下,然后是L-I。”舒美尔照着读了出来。
狄更斯思索了好几分钟,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舒美尔望着他。
“这不是单纯的英文,是缩写的名字。”狄更斯说。
舒美尔拼读着:“······”
“米爱尔——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舒美尔露出不解的神情。
狄更斯一边摇着头,一边笑道:“要不是你今天发现,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鬼丫头在柜子底部做了这种记号。”
“这个米爱尔是您的什么人?”
“和你一样。是以前曾经照顾过我过一个小姑娘。”
“就是上一个照顾您的女孩儿?”
“不。”狄更斯微笑着摇头道,“她是最早照顾我的几个女孩之一。让我想想······大概是十年前吧。”
舒美尔张口结舌地望着狄更斯。
她又想起了狄更斯第一天说过的话,他在这里住了十三年。
狄更斯好像并不打算强调他在这里居住的时间问题。此时他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我都快忘记这丫头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大眼睛,圆脸蛋,马尾辫,喜欢穿花裙子。她是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精力充沛、活泼大方,爱跟我开玩笑,也喜欢听我讲故事。以前那些照顾过我的女孩中,她是最让我喜欢的一个了,就像我的孙女一样。”
“她,当时多少岁?”舒美尔问。
“我记得她那会儿是卫校的学生,大概十六岁吧。她是暑假来这里打临时工的,只照顾了我两个月。那两个月我非常愉快。”
十六岁。
舒美尔心中暗忖,如果狄更斯说的是真的,那这个女孩儿现在应该二十六岁了,只比自己大一岁。
“狄更斯,您当时也跟她分享了这个柜子的秘密?”
狄更斯点着头。“是啊,我当时也叫她拿这本相册出来看过几次。”他又笑起来。“但我没想到这鬼丫头悄悄用笔在柜子底部写下了她自己名字的拼音。听你念起来,还全都是用大写字母来表示的?哈,这丫头不会是想学达?芬奇,用‘密码’来留下信息吧?”
“您那会儿也跟她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
“嗯。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跟别人讲过这些事情了。实际上,这十多年来,我就只跟你和这个叫米爱尔的女孩儿讲过这些故事。”
舒美尔想了想,提醒道:“可是您说,蒙娜丽莎眼中的那些字符,您只跟我一个人讲过。”
“对呀,没错。”狄更斯说,“我当时跟米爱尔讲了关于达·芬奇的故事,却没有告诉她蒙娜丽莎的秘密。”
这意味着什么?
舒美尔思忖着,他更信任我吗?
她接着问道:“您觉得她为什么要在柜子底部留下自己的名字?”
狄更斯耸了下肩膀。“我猜就是闹着玩儿吧。可能她知道自己只能在这里呆两个月,想悄悄留下点儿记号;也可能是想开个玩笑,当有人再次打开这个隔层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她留下的痕迹。”
舒美尔轻轻点着头。“那么,您现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狄更斯摇头道:“没有,她那时还没有手机呢。”顿了片刻。“而且,她可能认为没有必要跟我留联系方式,因为她觉得我不可能活过半年······”
舒美尔愣愣地想道,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听起来怎么也不像是疯话,更不像是瞎编的。
狄更斯这时提醒道:“把柜子恢复原状吧,快到午饭的时间了。记住,这是我和你的小秘密。”
“哦,好的。”舒美尔把相册放回原位,然后将隔板合拢,再把一堆东西放回到柜子里,关上柜门。
十多分钟后,麦太太送来了午餐。舒美尔喂狄更斯吃饭。之后,狄更斯按惯例睡午觉。
舒美尔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心中计划着一件事情。
晚上回到家后,舒美尔跟好友丹妮打电话。
“丹妮,你今晚不上晚课吧?”
“不上,在寝室呢。有事吗,舒美尔姐?”
“你在读医科大学之前,是读的卫校,对吗?”
“是啊。”
“你是哪一级的?”
“我想想……95级的。怎么了?”
舒美尔没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问道:“你认不认识比你大几届的同学?比如94、93级的。”
“认识一些。”
“那你认识米爱尔这个人吗?”
“不认识。”丹妮在电话里反问道,“谁呀?”
“你别管她是谁。”舒美尔认真地说。“我现在想找她。你帮我问一下你认识的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看他们认不认识这个人。”
丹妮想了想。“我试试吧。但是不一定能问到哦。”
“你尽量帮我问吧。丹妮,这件事对我很重要。问到了我一定请你吃大餐。”
“你想知道她什么?”
“她的联系方式,还有……在哪里住或者在哪里工作什么的。”
“这人不会是你的情敌吧?”
“别胡说!我哪儿来的男朋友?”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帮你问问吧,问到了回你的话。”
“拜托了,丹妮。”
挂了电话,舒美尔躺到床上,长吁了一口气。现在她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了。如果真有米爱尔这个人,而且能跟她联系上,那很多事情都能找她求证了。
但是,等了一个晚上,丹妮也没有打来电话。
舒美尔未免感到失落,看来打听一个人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第二天,舒美尔在照顾狄更斯的时候,尽量表现得不那么心事重重。可直到下午,狄更斯睡完午觉,也没等来丹妮的电话。舒美尔沮丧地想,这事可能没什么希望了。
没想到,四点过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舒美尔心中一震,赶紧摸出手机,果然是丹妮打来的!
她心中暗喜,表面上却装出平静,对狄更斯说:“狄更斯,我到门口去接个电话。”
“去吧。”狄更斯说。
舒美尔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接通电话:“丹妮,你帮我问到了吗?”
“我帮你问了不下十个人,终于打听到了。”丹妮用疲惫的口吻说。
“太好了!”
“别这么高兴。我没问到她的电话,只问到了她的工作地点,我那个学姐也只知道这么多。”
“没关系,你说吧,她在哪里工作?”
“巴黎第三医院,听说是个妇产科的护士。”
“这就行了,谢谢你,丹妮!下次我请你吃那个……你想吃那家,叫什么?”
“元一希尔顿餐厅。”
“对。改天我们就去吃。就这样啊,挂了。”
收起电话,舒美尔精神大振。
果然有米爱尔这个人,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米爱尔……不过,现在知道了她工作的地方,就可以去找她了。
今天下班后,我就到三医院去……哦,还要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今晚上不上班。对,就这么办。
舒美尔拿定主意,转过身去,遽然看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吓得惊叫一声,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定睛一看,是院长。
“院长,您怎么在这儿?”舒美尔吞吞吐吐地说。
“我上楼来随便看看。”院长沉着脸,“你怎么没在病房里?”
舒美尔十分尴尬:“我……出来接个电话。”
“接电话用得着到走廊尽头来接吗?不能就在门口接?”
舒美尔张着口,无言以对。
“你经常这样吗?”
“不,只有今天这一次。”舒美尔感到委屈。
“你跟谁打电话?”
“我的大学同学。”
“你们在聊什么?”
舒美尔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院长。“这是我的私事,院长。”
短暂的沉默。“既然是私事,就不要在工作时间闲聊,而且还离开病房这么远。舒美尔小姐,你这是擅离职守。”院长严厉地指出。
天哪,我只是一个护理人员,又不是监狱的看守。舒美尔忍住没有说出来。
“好了,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这种情况。”院长说,“你回病房去吧。”
舒美尔点了下头,快步离开。
“等等……”院长突然叫住她。舒美尔回过头来。
“我想,有必要提醒你一下。舒美尔小姐,你没有忘记合同上的内容吧?”院长凝视着她说。
他……猜到了我电话的内容?舒美尔心中暗暗吃惊。不,不可能。她迅速回想着,刚才我在电话上说的话,没有一句会透露出我想干什么……想到这里,她底气足了许多,回应道:“是的,院长,我没有忘。”
“那就好。你知道,如果违约的话,你要支付10倍的工资作为违约金——希望你谨记此条。”
“我明白。还有别的事吗,院长?”
“没有了,你去吧。”
舒美尔走到病房,推门进去,将门关拢。
院长面无表情地凝望着舒美尔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