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第三天,第十天之后,我都没见到过李小婷,望着她空空的座位,我心里总不是滋味。我好像被一下子从身体中抽掉了什么似的,整个人特别地失落,那感觉简直比泡泡还要轻,还要虚了。有时,我一边走着一边想着李小婷,一抬头我才发现自己已走到她大伯家门前了。我想进去又不敢,所以只好在路上转来转去,或者躲在一处偷偷窥视这家举动好久才不情愿地离开。毫无消息,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李小婷在干什么?她为什么不来上课?
正当我思索着这些的时候,胡老师突然敲了敲我的桌子叫我认真听课,还说放学后要我到他办公室去。虽说胡老师很和蔼亲切,但要我去他办公室,我还是有点怕的。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左拉右扯地上了三楼办公室。我先是将头向里探了探,但马上又缩回来了,然后又探了探,等我见到胡老师朝自己微笑着点点头,我才挪过身子,移进办公室了。
“坐,文杰,坐!”胡老师指了指我面前的椅子说,我没胆坐下去,“坐,坐啊!刘文杰,我问你个事,你知道李小婷家住哪吗?她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来上课?我想去见见她家长。”
我一听这事是很高兴的,但我又忧虑了起来:“胡老师知不知道李小婷不来上课的原因呢?而我该不该告诉他呢?要是告诉他,我又该怎么说呢?”我一边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文杰,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吗?”胡老师关切地问。
“没——老师,我没——其实是李小婷,她家着火了。”积抑了许久的伤痛一下就爆发了,我大声哭了出来。
“哦——没事,孩子!没事!”胡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
于是我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讲给了胡老师听,讲完后,我觉得轻松多了,紧皱的眉头又舒开了,可是胡老师的脸色却凝重了。他吁了口气说:“走,你认识她大伯家吗?带我去!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当胡老师走到李小婷大伯家院子门前时,我看到李小婷正在那里辛辛苦苦地洗着一大堆衣服。她的袖子卷得很高,脸累得通红,额上全是密密的汗珠。可能是她干得太出神,干得太认真了吧,在胡老师敲了三下铁门后她才反应过来。一瞬间,她低下了头,双手慌得不知该往哪放。忽然,她又抬起了头,受宠若惊般地跑过去打开铁门了。
那已经是十一月了,她还赤着个手穿着件单衣在冷水里洗衣服,胡老师一看到这点,嗓子就哽住了。“李小婷,你好啊!”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怎么,不让老师进你家坐坐吗?”
“哦,哦!”李小婷点了点头,咬着她的嘴唇在强忍着什么痛苦似的,她把胡老师带到了因做楼房而拆卸了三分之二的瓦房里。屋子很旧很破,因少了顶梁柱而斜倚在小洋楼上。砖墙没有与木头衔接好,所以中间有一条很大的缝,风雨经常从这去袭击住在里面的人。屋内没窗户也没明瓦,故相当暗。一块破床单把它分成了卧室和厨房,客厅是绝不可能的,因为这根本没一把像样的椅子(这儿坐的都是用三块木头钉成的凳子),桌子是一大堆破砖架着的宽木板,上面放的几只碗已把它占得没多少空地了。灶是靠门边用泥巴搭的土灶,没烟囱也没换气处;一做饭,整个房子就像着火了一样,烟可以呛得你咳嗽得肺疼。屋子由于地基低,又见不了阳光,里面总是潮湿湿、粘糊糊的,一股霉味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胡老师没坐下,也不知该坐哪,所以他只是站在那里,无所适处。
“老师,您喝水”李小婷手捧着一碗热水尴尬地笑笑说,“您坐这,坐这儿吧!”她指着一个她搬出的有点像样的凳子说。
“谢谢!”正当胡老师接过开水要坐下喝时,帘子后面(也就是那破床单)响起了一个因中气不足而拖着长腔的声音:“李小婷,是谁来了吗?”
李小婷撂起了帘子走进去说:“妈,没谁来了,是教我的胡老师来看看我呢!”
“哦,那一定要请进来,”她母亲嘴角翘了翘,“我正想找个人说说话呢!”
“老师,我妈要见您,您可不可以和她聊上几句?”李小婷略带欣喜而又恳求地说。因为家里着火,吃的、穿的、用的全没了。这个时候又刚刚好在入冬时节,为了解决家里的生计,李能在向哥哥借了个住处和几袋米之后,他不得不外出打工,挣钱去了。自从父亲走后,李小婷就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劝慰劝慰母亲。
“好,好,好!”胡老师放下手中的碗走了进去。
李小婷的母亲很瘦,面容枯黄,双眼由于长久卧病在床而显得浮肿呆滞,凌乱的头发更把她衬得像个垂死的人了。
“老师好啊!我这地方简陋,你能来探望我女儿,我可真高兴死了!来,坐,坐,坐!请随便——咳——咳——”她母亲话还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了,“真是对不起啊!我这病啊!”本来想坐起来的她由于咳得难受就又侧躺下去了,她喘了一大口气才又接着说:“老师啊!我这半死不活的人喔!你说我作贱自己就够了,你看我还把屋子烧了,我真是!大火怎么就不把我烧死呢!老天为什么就一定要让我这个害人精来折磨他们父女俩呢?有时我可真想自行了断了,可我又舍不得这孩子,也舍不得我她爹啊!我啊——啊——啊——”她嚎哭了起来,两只手在乱抖着擦眼泪,“咳——咳——”这肺病像吸血鬼,一定要把她的血饮个一滴不剩才罢休。
胡老师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但是,他觉得他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背,而是像拍到什么木棒或铁器一样的东西搁得他的手有些疼。要是他有女儿的话(他只有一个儿子),他女儿也该这么大了,这种由于父亲的天性的感触让他的心揪得特别的紧。“没事,天灾人祸吗!谁个没有?事情都发生了就别多想,你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啊!”胡老师扶她平躺了下来。
“是,我也知道不该多想,可是这病老好不起来啊!又是吃药又是治病,还要有人服侍,冤枉钱花得真不少啊!真是苦了她爹了!前天他就到外面打工了,要不这样,等到来年春天,我看我们一家都得见阎王了!唉,还有那个丫头,打她生下来就跟着我吃苦了!我时常想,要是我女儿长在一个有钱人家里,那模样,再加上那聪明劲,别说是金枝玉叶,大小姐她也是响当当的呀!可怜,投错了胎,做了我这生痨病的、瘟神的好女儿,真委屈她了!咳——咳——”
“唉!唉!快别说这样的话,别说了!听着人心里难受,难受啊!我来也没别的事,只是这几天李小婷没来上学的问题,你知道,这孩子很有天分的,我正想着可不可以——”
“李小婷——小——咳——咳!”她一下坐了起来,“进来!快点进来!”
在洗衣服的李小婷正和我一起干活干得开心呢!忽的听她母亲这么一喊,就知道她干的那些事要曝光了,她低着头走了进去:“妈!”
“别叫我妈!过来!”李小婷一走近母亲,就被母亲那鸡爪似的手抓住了,然后用手拍着掌心打了起来,“谁叫你不去上课的?你天天背着书包出去干什么去了?快——咳——咳——”
“妈!”李小婷哭了,胡老师一下就慌了起来,他掐了掐她母亲的人中才没让她晕倒了。
“不争气的娃子,说,你到底干什么勾当去了?”她母亲还要打她,但有气无力了。“别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快说啊!想气死我这——咳——咳——”
李小婷本不想说的,可母亲苍白的脸色让她害怕,“妈!我没去干什么坏事,真没去干什么坏事,是——是”她犹豫了一下。
“是什么?快说啊!咳——咳——”
“是,是,是大伯母叫我割猪草去了,她说我不能干吃不做,白养活我们娘俩!”
本来还怒气冲冲的母亲一下就愣住了,她那刚刚还抬得很高的头,现在像没了支撑一样深陷在枕头里了,她侧过头面着墙,嘤嘤唧唧地哭了起来。胡老师看着这些,心里早已乱得像团麻一样理不出头绪了。他知道,事情到了这里,他可没办法再涉足下去了,他能干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干,徒增伤戚,徒增伤戚啊!他领着我默默地走了出去。天空阴霾,它像铅一样压着人。
当晚上李小婷端着一碗热饭给母亲吃时,她母亲颇自责地摸了摸她的手说:“妈打的你还疼吗?你不怪妈吧?”
“不,不怪,我知道妈是爱我的。”她很欣悦地抱了抱母亲,“妈,在我煮做饭的时候,我捡到了一百块钱,看!”她拿来出了那张两面翠绿的人民币说。
母亲先是很惊喜,但她皱了皱眉头,心里在想:“是谁给的钱呢?天上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掉钱下来给她的,而且还给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