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春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李鹏代表世界1/4人口在《世界全民教育宣言》上郑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到2000年,在全球范围普及初等教育”,人们感到:中国,别无选择;承诺,却无比沉重。
西海固,中国文化的死角,殉难式的教育此时正像千里荒瘠的黄土地一样默默无语。它感到压抑、茫然、困惑,甚至一脸尴尬,长期积存的忧虑挂在怅望的眉梢上……
那片打麦场多么光滑哟,又有一个瘠小的身影在那里晃动着。他可能只有十三岁,或者十五岁?今年又是百年不遇的大旱,胡麻垛小而发黑。孩子失望地抡着链枷一下一下脱着粒,计算着除去食用外的剩余。结果,孩子的脸上黯淡无光了。
又是一个春天,二牛抬杠的犁耕身影同样瘠小而模糊,出现在这家、那家……数十、数百……上万。贫困地区的教育像一只千疮百孔的筛子,有多少孩子被筛入黄土地的夹缝里以这种方式承受起最严厉的命运?
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彭阳县,贫困以及所带来的全方位失衡现象已不是掩藏的隐私。据该县1993年“教育简报”披露,该年度全县中小学生共流失3129名,失学率创历史最高记录。
心灵倍受挤压的事实在呼吁平等。
丢失了的孩子,其实他们都是无故的呀?同在一片蓝天下,可为什么机会却远离他们而去,使他们在黄土地遥远空茫的尽头,像那些无声无息流失的水草。留在学堂里的那些成千上万空空的座位在无声的诉说……
要行动起来,救出孩子们。
“希望工程”垒起千秋基业的第一块砖。
彭阳县一中那扇还是七十年代由教育主管部门拨款购买的,如今已是锈迹斑斑、伤痕累累的铁大门,沉浸在阳光的辐射圈中。人称“飞毛腿”的学校前任校长杨忠早已为教职工们挽起了裤角——要把好这道关口,把那些因贫困而上不起学的孩子找回来!要不,那将是整个社会的遗憾。
就在他们为酝酿一个庞大的救助计划而苦心积虑,彻夜不眠之际,又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因贫困离开了学校。
“你满怀真诚,你恋恋不舍。你想追上去揪住他的衣襟。你想大声喊:‘我是你的朋友!’——但他早已走远了,晃动着一个倔犟的背影。”
隆冬。
夜里11点。值周教师韩忠烈查完夜住回走时,突然发现校门口的路灯下,还有一个衣服极其单薄的学生在那里埋头看书。她一时有些愣怔,既而就被一种冻僵了的感觉紧紧攫住了。她不忍朝大门口再望一眼,就跑回宿舍。隔日早晨,她突然记起,压在柜子最底层的丈夫的一件黄军大衣已经很久没有穿了……
可就在数天以后的1995年10月22日这天,那个学生突然从校园里消失了,把遗憾和那种冻僵了的感觉生生地留在了女教师的心里。
他就是回族学生,该校高一(1)班班长海玉宁。
那个曾经边上学、边打工,为了买一支铅笔、一本字典,捡过啤酒瓶、牙膏皮,拾过废纸、装过石头、烧过石灰的海玉宁;那个不管是在乃河中学、古城中学还是一中,成绩都始终名列前茅的海玉宁;那个在升高中考试中曾以高出本地城区学校录取分数线80分的优异成绩,被录取到银川一中民族班,就因为家贫而放弃就读的海玉宁;那个曾经拿出身上仅有的捡牙膏皮换来的两元八角钱捐给亚运会,为一位患眼病的孩子捐款四角伍分钱的海玉宁……他终于悄悄地走了。
荒山在这里沉默。黄土路为何总是这样崎岖而泥泞?心灵的故事究竟该到哪里去诉说?
可是玉宁啊,你不能走,你不该走,一中的老师不想让你走,同学们似把魂儿丢了,心抽得好紧好紧啊!
班主任王荣武含泪捧读玉宁的信——
“……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来上学……教室门钥匙已交给李安忠了……对不起老师,我这样做让您生气了……”
请理解我们的王老师此时的心情吧!对于一个学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放弃学业,对于一个老师,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丢失一个好学生,这是金属般坚硬的情感。
三轮车在山路上左转右突。
班主任和教导主任梁老师浑身几乎被黄尘盖了一层,只有眼睛在焦虑地四处张望。越过赤石嶙峋的荒山顶望去,有一个悄然静寂的小山村窝在一道显得冰冷的山脊下,像一块灰抹布。这就是海玉宁所在的古城乡白峡村刘洼队。一打听,才知道海玉宁并没有回家,他和二叔军文去了距家二十里路的店洼石料厂。
去那里干什么?难道……两位老师同时有一种预感:抬石头挣钱。他们知道石料厂的人干的是怎样的活儿,何况还是个孩子呀,决不能让我们的学生沦落到这步田地,一定要把他叫回来……
又是一路颠簸。当他们终于在獠牙般嶙峋的青石缝里找到玉宁时,俩人又同时惊呆了:短短两天时间,他们几乎不敢相认了。站在面前为难地嗫嚅着的孩子眼睛深陷了,脸和手几乎变成了赤黑的颜色。王老师一扯那双手,才发现手上打满了血泡,他皱紧眉头,心里感到一片苍凉。
问缘由,玉宁硬是不开口。问紧了,他才说:“我……我想挣几个钱,把这学期欠同学和灶上的饭菜票还了……”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但他的眼里却透着一股固执劲儿。
此时王老师再有必要讲些你是班长你是团员,你不能这么做,咱穷但不能放弃学业这样的大道理么,没有必要了。心灵间的所有内容全在默默含泪的瞬间对望中感知了:虽然我们遭逢了这样的命运,但一切都得守卫,不能放弃。
老师只是摸着学生蓬乱的头发说:“咱们回吧……”
几天以后,三位老师二进海玉宁的家了解情况。
家,见不得人似地让半面山脊遮掩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呀!
一间四处漏雨漏风的泥巴屋是二十多年前垒起来的,一面墙用十多根木棒顶着,以防倒塌。屋里四壁空墙,满贴着旧书报纸张。土坑上放着今年河滩地里打的仅有的两袋麦子,是兄嫂侄子六口之家全年的口粮和经济来源……
两眼又黑又矮的小窑洞是五十年前爷爷挖的。爷爷是玉宁心中的英雄。1948年发生在这里的著名的任山河战役,爷爷海启发冒着枪林弹雨给解放军带路,仗打完了,他和兄弟们又一个一个掩埋着牺牲的战士……爷爷早已走了。玉宁七岁时父亲积劳成疾,也撒手去了。娘带着兄弟几个在河滩地里刨食糊口,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便续了后爸,六年以后,后爸又因病去逝。……哦,灾难深重的家哟!
挫折、困境,人的精神承受力究竟有多大?留给海玉宁的更是不堪回首的记忆。过早的磨难,使玉宁在本应充满幻想尽情玩耍的年龄,却有了大人的老练和深沉。担水、犁地、割麦子、利用节假日打工……弟兄就这样抱成一团,和命运展开了长时间的拉锯战。后来娘再次续嫁,把家丢下了。此时的玉宁觉得一切都逝去了,一切都烧毁了,一切都变成了最初的那个起点。但屡遭不幸的心灵没有了以前的惶恐,而是满涨起希望和自信。
其实,孩子早已启开了双眼之窗……
“他的本意不是离你而去,让你苦苦挽留,但他还是走远了。当脑畔的荒山退到身后更遥远的地方时,他在感念阳光带给荒土的暖意……”
有位作家说:遭逢了这个时代,你就是不幸的,可又是幸运的,因为你的心灵在时时经受双重拷打。
我们的海玉宁失去亲人,面对生活和精神的困境,是在经受拷打;当他放弃去大城市上学的机会,面对录取通知书抱头痛哭时,是在经受拷打;甚至干脆放弃学业外出打工挣钱时,也是在经受拷打……
玉宁终于又回来了。
当他重新走向属于他的那个空座位时,全班同学欢呼着、雀跃着,几十双把掌拍得像金属敲击出的亮丽的声音。他感动、愧悔,他默念起曾帮过他的同学们的名字:马国学、晁国祥、王雪兰……真对不起你们,欠你们的92斤饭票,你们替我垫交的209块钱,还有王老师的30元,我都记着,可我……他的眼泪簌簌地开始顺着面颊往下流……
心灵的被拷打呀!难道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揪心,更深重更疼痛的情感经历么?
10月26日早晨。高一年级组办公室。组长梁宗科含泪向与会的十四位老师诉说海玉宁的遭遇。十四颗有良知的心被撞击着、震憾着。会未散,十四位老师当场捐款140元,饭票10斤。
“这么困难又这么好的学生,我们不管,谁管!”
当日下午5点,高一年级五个班全体同学自发捐款捐物,共计现金284.7元,饭票197斤,而他们中间30%的学生本身就是特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