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古老的榕树盘根错节,在冬天依然是郁郁葱葱的样子。街上的人突然变得多了起来,大家都在准备过年了。我坐在冰冷的车厢里,9路公交车晃晃悠悠穿过繁荣的街道,专卖店门口大幅的广告,新上架的毛衣,有好看的花纹。到处可见脸上喜气洋洋的人们,女孩子的手放在男朋友的大衣口袋里,也是幸福的样子。2001年的夏天,我和卓颜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那个位置是我们喜欢的一个歌手拍MV的时候坐过的,电视上他抱着一把木吉它坐在那里,穿着宽大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手指放在琴弦上的手势是落寞的。卓颜手里拿着一瓶橙汁,散发出甜蜜的味道。公车载着我们穿过北方城市的干净街道,路边是生长得很茂盛的树木。我的头发短短的缩在领子上,在干燥炎热的天气里,卓颜的鼻尖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前年和今年的阳光下,车厢里却是不一样的面孔。我们的流年。
过年的那几天一直刮风,空气里有潮湿的海水的味道。妈妈买了好看的糖果来招待客人,大颗的太妃糖和巧克力,用漂亮的玻璃糖纸包着,亮闪闪的。我坐在家里一边吃苹果一边翻杂志,耳朵里是摇晃不定的音乐。头发用橡皮筋松松地扎成一束。有时候泡在网上和卓颜一起逛乱七八糟的网站,看全国各地的人在留言版里写的文字,激烈的或是温暖的,然后在BBS后面跟帖子。卓颜的头像在屏幕的右下角一闪一闪的,然后我双击鼠标。那段时间卓颜白天在街上逛,晚上就挂在网上。她说,高中最后一个寒假,一定要玩得彻底。开学之后就闭关复习,两耳不闻天下事。整整一个寒假,我的邮箱里堆满了卓颜发来的信和贺卡,她总是在街上走累了就找一家网吧坐下来给我写信。所以那些邮件总是写得很短,零零碎碎的。
开学典礼上,校长在主席台致开学词。我坐在人群里,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同学们的脸上满是疲惫的神情,那是玩了一个寒假之后遗留下来的。女孩子们在下面传看一本铜版纸的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子,脸上带一点点冷漠的表情。低年级的孩子每个人都拿着一个笔记本唰唰地记着笔记,目光认真。高三的同学在下面做物理或是背政治。我想卓颜现在也应该和我一样,在开学典礼上听校长讲话吧,她的手里是不是也做着一本厚厚的物理练习册。
南方的春天总是湿漉漉的,雨水连绵,像是不停息的样子。公路边大朵大朵的紫荆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浓稠的汁液从花朵里流出来,散发出支离破碎的清香。我还是背着很大的双肩包一个人在校园里匆匆地走路,在教室里听课,和其他同学一样抄黑板上满满的笔记。下课会穿过曲折的走廊走到办公室找卓颜寄来的信,可经常都是手里空落落地回来。高三的教室里挂上了钟表,嘀嘀嗒嗒地走着,黑板上方换上了红色的标语,也是争分夺秒的意思。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了出现在高三教室里的高考倒计时。那是离高考还有四个月的时候。
卓颜的宿舍在新学期开始搬到了三楼,北方的天气还是很冷,有的时候会下小片小片的雪花。卓颜要穿上厚重的羽绒服,趿着棉拖鞋拎着暖水瓶穿过长长的过道去开水房打水。她的新宿舍在水房的隔壁,夜晚入睡听着水管往下一滴一滴地滴水,水管周围的墙壁上长满潮湿茂盛的苔藓。卓颜说,12点以后还可以听到有的女孩子去水房里去洗衣服,墙壁轻微地震动,水管哗哗地流水,在晚上听得惊心动魄。
雨在这个春天持续地下。寂寞的操场上流动着温润的风,没有孩子再去操场玩耍,那里有太多天的泥泞。卓颜给我寄来一张相片,她的眼睛非常明亮,长头发扎得很好看,脸冻得微微地红,雪花错错落落地掉在她的头发上和大衣上。
教室的玻璃窗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汽,从教室里看出去,外面走动的人的模样也是不清晰的,被一条条的水纹割裂开来。高三的孩子脸上有着疲惫的神情,走路的时候头发会微微地扬起来。同桌的女孩子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她说,半夜起来,看到高三的女孩子站在走廊灯下看书或者背英语。摇曳的灯光照亮她们倦怠的脸。我不知道卓颜会不会也带着疲惫的神情站在昏暗的灯下看书,而明年的我是不是和他们一样。
卓颜在这样的日子里用功地读书,我埋头做数学练习或者是背英语。教室里的地板铺着暗绿色的马赛克,墙上挂着瘦削的屈原的画像。窗帘布是绿颜色的,天气好的时候,把窗帘布挂起来,阳光丝丝缕缕地洒进来,可以看见细小的灰尘浸染着太阳的颜色在空气里舞蹈。
卓颜写信来说,想要考到温暖的南方来。她不想在冬天穿着笨重的大衣,手指冻得僵硬,呼吸的时候可以看到白色的呵气氤氲在空气里。卓颜在十八岁的时候开始厌倦寒冷。
天气一点一点地开始暖和起来,学校里的木槿树迟迟没有开花的动静。我从门房的伯伯那里拿了卓颜寄给我的包裹。里面是唱片和一些零碎的东西。封面上是我喜欢的歌手,身上带着地铁口穿堂而过的黑暗的风。我在那些晚上耳朵里听着这些声音做作业,手指上戴着一个大得夸张的红水晶戒指。那也是卓颜寄给我的,她说,今年是指环年啊,戴上这样的戒指就会走好运的。那个戒指是用很小的水晶串起来的,宽宽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我的妈妈看见它的时候,脸上有大惊失色的表情。
卓颜在这样的春天即将过十八岁的生日。我的座位调到了很后的地方,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自习课上看卓颜的信,她的字很清秀地写在漂亮的彩色信纸上,有好闻的香味。
卓颜说:过了十八岁就不能再被称作是孩子了,就要长成大人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有一种抗拒的东西渐渐强烈起来,有时候我甚至害怕得想逃。
从上个冬天到2003年春天,时间过得飞快。就像是我的十七岁或是卓颜的十八岁。我们在时光的洪流中不可阻挡地慢慢长大。
我在有落地窗的精品店里给卓颜买了一个很大的毛茸茸的维尼熊,满满地抱在怀里,我想这样卓颜就不会感到冷了。我把它放在邮局的平台上时,坐在里面的营业员脸上有惊愕的表情,我的心里偷偷地笑。营业员把它鼓鼓囊囊地塞进最大的盒子里,贴上胶带。
我和卓颜小时候一起做过一个紫色的生姜熊。外面的布料用的是我妈妈的一件衬衣,那件衬衣在当时我觉得非常好看,领口滚着荷叶花边,很别致的样子。我们把它拿剪刀裁开,然后缝了那个小熊。卓颜的手指在缝制的过程中被扎了几个小口子,鲜红的血滴在皮肤上缓缓地涌上来。
在早上去学校的路上把写给卓颜的信寄了出去。把信投进邮筒里,厚厚的信封就无声地落下去,像是坠入无底的深渊一样。
我坐在教室里上课,下课,做练习和对试卷,经过高三的教室的时候看到里面的日期一天一天变得刺目。头发在湿润的天气里胡乱地疯长着,像是上学路上的那些树木。妈妈还是会买有豆沙馅的面包,有时候会煮香甜的汤圆,流出浓稠的黑芝麻。我在夜晚摆弄错杂纠结的辅助线,喝爸爸沏的绿茶。收音机还是沙沙沙地开到深夜,里面传出来好听的声音。
卓颜在离高考两个月的时候,每天在教室和自习室之间匆匆穿行,脸上有疲惫的痕迹。晚上看书看到深夜,12点以后喝冲得很浓的咖啡凭吊意志,早上醒来的时候眼睛周围有淡淡的黑色,她的长头发用橡皮筋胡乱地扎在后脑勺,然后抱着书去上课。
去学校的路上总是可以看见戴着红领巾的小孩子手拉着手去上学,脸上带着明晃晃的笑容,那么纯粹的年纪。他们像是很多年前的我和卓颜。
深夜12点我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稚嫩的脸,小店里香喷喷的馄饨,我们一起做的那个生姜熊,路灯下卓颜的长头发和美丽的步子,坐在火车里看到飞逝的站牌和卓颜渐次模糊的身影,我的英语试卷上好看的分数,卓颜在雪地里的照片。
其实我们一直都挺好的在成长。
我知道在另一个城市里卓颜会一直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