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伟
前些年,我在山东工作,在闹市区旁租个房子,凑合着自己过着。和别的上班族一样,每天得早起晚睡,忙忙碌碌,为了付得起房租和吃得起泡面,希望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发个横财什么的。但是对我这个独自在外赚钱的人来说,每天过得都很空虚,很寂寞。
这里最热闹的是早晨,路旁一字排开的小摊,卖着包子、水饺、面条、油条之类的,熙熙攘攘。但是对于我,早餐是可以忽略不记的,我从来没有闲工夫看那些嬉闹的人群。
记得那天早晨,因为前一天的熬夜,所以昏昏沉沉的,梦游似的一边骑自行车一边打着瞌睡去上班。正骑着,忽然感觉骑出个不小的弧度,然后结实地撞上个立着的物体,那物体只向后晃了一下,我却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四周立刻传来女人的叫唤和老人的嘘声。我这才清醒过来,想必是撞上了硬物了。待我看那硬物,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不是我想象的电线杆子或大石头之类,反而是个老头,很高大,很结实的样子,大大圆圆有些皱纹的脸配上败的屈指可数的头发很显得慈祥。再看看四周,有喂孩子的妈妈,背书包的小孩,穿着褶皱西服的打工仔,都看着老头和我,像在等着一场即将上演的恶战。
老头先是将湿湿油腻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抹,接着抬起了我的破车,说:“年轻人,骑车可不能睡觉呀,幸亏撞的是我这个老头。”说完就自顾自地笑起来,四周老老小小笑的笑,吃的吃。我忙接回自行车,问:“老人家,您没事吧?撞着您真是不好意思,要不,咱上医院看看,可别伤了您。”我知道老人最难缠,不如和和气气的,免得赖着我不走就麻烦了。谁知老头又笑了笑,说:“哪有,撞坏你的车也撞不坏我的一身老骨头,硬着呐!你上班的吧?”
“是啊,就住那楼。”
“哦,我是卖油条的,干了久了。你们这样上班挣钱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都不顾着身体,你看你,满眼的血丝,怕是从来不吃早饭吧!”
“是啊。”我着急地看了看表,还有几分钟就迟到了。
老头也很机灵,忙说:“走吧,别晚了班,以后早起5分钟,来我这吃根油条,弄坏了身子可不好。”
我连连答应,说明天一定光顾。说完,就骑着我的破车上班去了。
这样的老头我是第一次见过,竟有这样的体魄和宽容的心。更何况,他只是个卖油条的老头。
我记着对老头的承诺,将闹钟提前了7分钟。第二天,穿衣,刷牙,洗脸,梳头,打领带,然后去老头的油条铺。
这才得以观察此地早餐闹事的盛况。一些老妈子、老头子,满手油的做着包子、米线之类,一缕缕的蒸气飘来飘去,四周还有卖豆浆吆喝的声音,夹杂小孩的啼哭。老地方,老头在那里,高高地站着,两只粗大的手将面揉得服服帖帖,旁边的一个助手忙这忙那,像赶集一样,我几乎忘记了上班的疲倦。
我去跟老头打招呼,老头记性好象不怎么好,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哦,是你啊,来来来,吃点什么,今天我请客,算赔你昨天摔的一跤。”
我也当老头的话是客套,没有当真。
“这里有什么吃的呢?”对于从来不吃早饭的我来说,真不知道有什么可吃的。
“油条是拿手的,还有茶叶蛋、粥、油饼,给你来两根油条,加一个鸡蛋,还有粥怎样?油饼是小孩才喜欢吃的。”
我还没回答什么,老头就跑去准备了。我就坐在一个马扎子上,一会看表一会看人群。
那天的早饭很让我难忘,尤其那两根油条,一条是剩的,很硬,老头说嚼起来够味道。另一条很软,老头说能当面包吃。
吃完饭我去付钱,老头却很嗔怪地说:说了请客还能食言吗?以后常来。说完就让我骑车上班去了。
才知道早饭竟这样奇妙,一上午精力充沛得很,油条的余香一直回味到中午。我便爱上了早餐,爱上了那硬邦邦的过夜的和软绵绵的刚出油的油条。每天在人群中看世态万千,和老头聊天,生活开始变得轻松。
我慢慢和老头熟识了,老头姓管,大伙都叫他管爷,开那油条铺一年多了,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住在路旁的旧平房里,单过,每天乐呵呵的,好象什么心思都没有似的。我每天去吃油条,管爷就每天和我聊天,有时会教我做油条的技巧,有时会告诉我做人的道理,我的烦恼与不快统统告诉管爷,管爷会像父亲一样,耐心教导我。其实,我一直当管爷为父亲。
管爷很朴素,几身灰色的衣服有不少的补丁,但是却不曾有一点味道。管爷每天都揣着一个旧式的收音机,坐在门口和邻居唠嗑,碰见有什么人有困难,管爷都会热情地帮这帮那。
但我没想到这样的老头也有烦恼。
记得那个盛夏晚上,我歇班在家,正闲得闷,听到楼下管爷的声音了。
“小坤呀,你在家没啥事要做吧?”“没事,管爷,你有什么事?”
“没啥,一会找你喝点酒。”
不过一会,管爷就上来了,手里拎着好几根油条,两包花生米,两瓶酒。我就在小屋里铺了块大的凉席,一老一少就盘腿坐了。
我说,管爷,今天怎么想起来和我喝酒呢。
管爷先是沉思,好象是想着要怎么说出口,眉头一皱一皱的,似乎不高兴,管爷不高兴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管爷捏了几颗花生米,用力地嚼着,说:“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今个这心,真难受。”
我说,管爷您有什么事就尽管说出来,咱都不见外。
管爷又吞吞吐吐地说:“今儿个是俺七十寿辰,七十啦!”
我这才明白,管爷孤单一人,七十寿辰没人过,能不伤心?我又问管爷您的家人呢?
听到这话管爷显得更憔悴,见不到以往高大的样子了,管爷对着酒瓶灌了一口,叹了一口长气,说:“俺媳妇命苦,跟着我苦了半辈子,死在枣庄了。”
“那您没有孩子吗?”
“有,自己在外面挣钱,他有钱。”
“那您怎么不跟你儿子过去呢?”
“几年前过去一阵子,但是不习惯,没人唠嗑,关在一大屋子里,闷得慌,就搬来这里了,自己也过得清静。”说完,管爷又抓了一把花生米。
“您儿子不知道您生日?”
“知道!昨天就寄钱来了,每年都是这样,寄钱,没人影,今年又是一万。”
“一万!”
“平常也好寄钱,我都没花,替他攒着,都好多了,你说,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儿子我一年多没见了。钱啊,他满脑子都是钱!”
说完,管爷拿起了一根硬邦邦的油条,咯咯吱吱地嚼,很清脆。管爷的牙一直都很好,做人也像那个油条,干脆。
我说,管爷您就当我做您儿子吧。
管爷笑了笑,说:“小坤呀,你爸妈在家乡也想你哩。”
我没说什么,管爷也没再说什么,一会管爷就走了。走时,管爷有些醉意,拍拍我的肩膀,笑得很有涵义,说,挣钱别忘了父母才是。
我的表坏了,第二天的早上到九点多才起,匆匆赶到公司,被老板臭骂了一顿,没有吃早饭,尤其两根油条,那天很疲倦,有莫名的压力,也一天没见到管爷,只见到邻里有不少人窃窃私语的样子。
第三天,我按时去吃早饭,依然还是那么喧闹,很多人,大大小小,当我到了老地方,却空荡荡的,留着很大的炉,显得很颓废。没有管爷了!我很愕然。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来的那天早上,来了辆桑塔那,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说是要带管爷回家,管爷死活不依,几个西装人说什么您儿子特别要求的一定要带您回去。管爷一直叹气,包了两个油条,一条硬,一条软,说是留给我的。后来回家收拾了一下,就上车走了。听说管爷那天是欲说还休的无奈,和邻里邻外的老爷子、老妈子一一告别,才不舍地走了。
管爷走了,我又没了规律,不吃早饭了,每天的感觉又恢复到了疲倦,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挣钱。
其实我一直记着管爷的最后一句话。
一个月后,我辞掉了工作,退了房子,坐火车回了家乡,在那里做了一个普通的小职员。我很快乐,因为不再孤独和疲惫了,有父母的陪伴。虽然挣的钱很少,但是确实很轻松。
我当然永远记着管爷,每天早晨去吃饭,问老板要一根硬的,一根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