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开始观察父母。
母亲是会计,或许是与所从事的职业有关,母亲精明干练,颇有气质。母亲的朋友很多,家里的电话绝大多数是母亲的。看着母亲谈笑风生,我只远远地看着,朦胧地想着自己长大后是否也会成为母亲这样的女子,心头总升起一种莫名的渴望。
父亲是一家不景气的工厂的厂长,虽是厂长,父亲的个性却明显落了伍,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人来我家询问事情,父亲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门口,像门神一样,竟也不懂得客套地让人进来坐着谈,为此,我和母亲装作不经意地提醒过父亲,可下次,父亲又忘了。大概因了父亲的此等性情,父亲的朋友很少,少得到现在我的记忆中几乎数不出名字。
这样的两个人,很奇怪会成为共度一生的伴侣。
清晨,母亲做好早点,父亲迟迟起来,吃过早餐收拾好残局。各自上班。
中午,如果其中有人因公务不能回家吃饭,电话铃会准时响起。
傍晚,解决了温饱问题,父亲安静地看电视,母亲则继续处理账目或是外出。
他们彼此独立,我看不到母亲似小女人般的满足,也看不到父亲似大树般踏实的眼神。
他们彼此相爱?
十七岁那年四月,我得知父亲癌症晚期。
父亲发现病情的时候,已是无力回天之时。医生宣布了这个尚未停止呼吸的生命死亡,连手术都是多余。母亲默默把父亲扶回家中,向单位请了长假,在家中照顾父亲。
清晨,母亲做好早点,父亲细细吃上几口。母亲和父亲共同收拾残局,清晨的阳光斜斜地涂抹在母亲和父亲脸上,笼罩成一片温柔的淡金色。
中午,桌上是琳琅满目的小菜,都是父亲喜欢吃的。父亲专注地吃着,看母亲的眼神中有淡淡的依恋;母亲安静地吃着,偶尔看父亲的眼神充满平静的温情。
傍晚,落日西斜,母亲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在夕阳余晖中,顺着江边的小道一直往前,走过大桥,穿过不再喧闹的车站,再踏上彩虹桥,走到桥的中央停住,迎着凉爽的夏日微风,看人们享受生命的喜悦,听稍显喧闹却生机勃勃的人声……母亲和父亲神色安然,我曾试图找寻他们眉宇中的忧伤,却未能如愿。
夜,寂然。偶尔夜半醒来,透着清澈的月光,母亲和父亲的侧影朦胧,声音细细地随风漂散开去,听不清他们的话语,只模糊感到一丝飘浮的温情。
但父亲并不因为关切而康复,只迅速地衰弱下去,像渐渐被抽离了精神。到后来,散步不得不停止了。父亲活动的圈子就是只有几十平方的家。
放学回家,通常迎上来的是母亲淡淡的微笑,安抚着我慌乱的心;偶尔母亲忙碌的时候,开门的也会是父亲,父亲的面容消瘦蜡黄,父亲努力地挤出笑容,却让我心头隐隐作痛。夜晚失眠的时候,会听到父亲轻微的呻吟声,会听到母亲关切的询问声,会听到床咯吱作响声,会听到拖鞋与地板的摩擦声……
父亲最终从家中转移到了医院,母亲说这样更有利于护理。我心里明白,父亲和母亲只是怕影响了我的学习。母亲从此奔波于家和医院,努力安抚我,努力照顾病重的父亲。
五月初,父亲斩钉截铁地多次拒绝了我让他回家的要求,住在医院。一度如山的父亲枯瘦如柴,干练的母亲浑然失却了往日的神采,细细分辨,眉间淡淡的聚集了些许不胜重负的忧愁。心头一怔,很努力地想给父母一丝安慰,表情却僵硬在脸上。父母默契地对视,冲我微笑,那一瞬间,突然觉得父母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灿烂的阳光,穿越心头的阴云透入心间。
五月末,父亲的癌细胞飞速扩散,他依旧坚持一个人去洗手间。母亲总是半扶着父亲,从病房门口到洗手间,而后守侯在门外。等父亲出来,再慢慢走回去。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的身影被拖成一段长长的阴影。
六月初,医院。父亲失去了大半的生气,疼痛的时候眉头纠结在一起,额上有密密的汗珠,脸如被雨水打湿的枯叶。母亲总是盛上一盆清水,放置于父亲床头,用白得耀眼的毛巾细细地拭去父亲脸上的汗痕,似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件昂贵的艺术品。
六月末,父亲早已经不能再单独完成曾那样轻松的事情了,日常生活的细节,全靠母亲打理。吃饭,母亲熬成粥,慢慢地喂;翻身,母亲吃力地半抱着父亲,费力地一百八十度翻转。洗手间,也搬到了病房,用一根细细的管子帮助完成……即使父亲眼中有太多的抗拒与坚持,却依旧不能改变什么。
中途,也有亲友帮助照顾父亲,母亲却似乎离不开父亲,除了回家洗澡、偶尔吃饭,其余时间都守在父亲身旁。七月一日,父亲为他的生命画上了句号。抬眼看母亲,母亲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空洞,似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高考后,常和母亲久久地待在一起,回味与父亲度过的时光。谈到父亲时,母亲的眼中荡漾着幸福的光泽,俨然一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于是恍惚中,眼中又出现母亲和父亲顺着老街一直往前走,父亲走在车流涌动的右侧,而母亲则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在左侧。他们在那些洒落的阳光中微笑,笑中有明媚的世界。
突然记起,父亲总是为母亲买回中意却因价格昂贵而舍不得买下的衣物,总是在母亲生日的时候买上一个蛋糕,总是默默地在夜晚为母亲点上一盏灯……总是为母亲站成一座坚实的山。
而母亲,总是为父亲做上可口的早餐,总是细心地为父亲买上每一期的电视报,总是将父亲不小心掉落的衣扣拾起缝好……总是如山旁绿水。
心中了然——爱,原本可以如此朴实无华,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