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漫天飞雪,带给人们一个浪漫的世界。漫天飞雪,也会诱发好多悲惨的故事。撇开内蒙古和新疆的连年雪灾不讲,曾经亲历的两件事就让我刻骨铭心。
关东江城东行百里,有一山岭名叫庆岭,这里的庆岭水煮活鱼闻名遐迩。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朋友约我去品尝水煮活鱼。途经庆岭脚下的时候,看见一个衣衫单薄缕烂的老妇,在北风呼啸的山谷里嘤嘤地哭泣。
“已经哭了三十年了!”朋友语调低沉地叙述了老妇的故事,关东地区历来有“猫冬”的习惯。“猫冬”就是入冬以后不做农活了,整日地打牌抽烟嗑瓜子,但是到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就没有那么悠闲了。社员们每天要集中在生产队的饲养场,学习中央文件和最高指示,商讨如何解放世界三分之二苦难阶级兄弟的大计。
每天学习的房子要烧火取暖,这个光荣的任务就落在屯子里的烧火高手张大牙身上。
张大牙凭借一手烧火的绝活,在解放前曾经荣任贫协主席。抗日战争胜利后,东北很多地方就解放了,并且实行了土地改革。贫苦农民分了田地,都希望有个好收成讨个老婆,对于扩军招兵没有什么热情。现在电影和电视上争先恐后要求参军的场面,是文人们闭门造车编出来的。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埝钉,历来都是当兵吃粮,有了好日子过谁还会去拼命。但是当时内战方酣,老蒋也不能不打呀,所以还是要征兵。我党为了体现民主作风,要求事事主张自愿。上级给每个屯子摊派几个名额之后,就由工作队员们分头去动员。
早年偷鸡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张大牙没有参军资格。看到左动员右动员就是没有人自愿报名,张大牙就在工作队面前献计献策,如此这般果然奏效。
工作队员们把全屯的青壮年召集到一起,二十多人挤坐在炕上,由张大牙烧火。看着大家都不吭声,把火烧得越来越旺。旁晚时分炕已经热得象热锅,把炕上的人屁股烙得象火烧,一个个龇牙咧嘴苦不堪言。终于有人烙的受不了,想稍微动弹一下。看见谁身子一动弹,工作队员马上就大声说:“向某某某学习,他自愿报名了。”其他人就一轰把那个人推下火炕。如此煞费苦心地折腾了一天一夜也只有三人“自愿”,离名额要求还差两个。张大牙灵机一动,就抱来几捆湿柴填在灶里,霎时屋里浓烟滚滚一片咳嗽声。有几个人被炝得实在受不了的略一动身,马上被工作队员记录在案,成了自愿报名的“英雄”。扩军工作超额完成任务,张大牙立了头功,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贫协主席。
现在学习也要烧火取暖,张大牙重操旧业。贫下中农时刻在商量反修防修大计,没有时间去打柴。打柴的活计就交给了地主黄老三,命令他每天去打一车烧柴。
黄老三祖籍山东,在家乡没有生路,兄弟三人就闯了关东。两个哥哥在路上冻饿而死,只有他侥幸地活了下来,并且在庆岭下扎了根。老家很多无以为生的乡亲,闻讯前来投奔,渐渐地在他落脚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屯子。惨淡经营二十年,黄老三的家产象发面馒头一样越发越大,光好地就有了十几垧,还有大片的山林,土改时自然成了地主。
林彪摔死在外蒙古的温都尔汗,贫下中农们义愤填膺,声讨会从秋天一直开到年关。
三九那天,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度。贫下中农们坐在暖暖的火炕上,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散会的时候才有人发现,黄老三和牛车一直没有回来。张大牙也是在解放前从山东前来投奔黄老三,由于好逸恶劳的德行不改,连个老婆都没有混上。看到黄老三土改以后成了地主分子,就打起了地主婆的主意。由于始终没有得手,因此格外地仇恨地主阶级。张大牙就说:“林秃子死了,黄老三知道复辟梦做不成了,肯定是赶着牛车逃往苏修去了,跟我追上去把他抓回来。”
全村一百多号人跟着张大牙寻到五里以外的山谷,看到牛车翻在沟里,老牛压在车下早死了。车旁边有个高高的雪堆,隐隐约约露出了黄老三的破棉袄。扒开雪堆一看,黄老三的手里还拿着铁锹。看来黄老三是想把牛车连夜挖出来,因为又饿又累又冷就倒下了。
若是贫下中农怎么做,这是一个大英雄。可是阶级敌人黄老三这么做,就是搞阶级报复了,是看林秃子死了狗急跳墙搞破坏。张大牙说:“肯定是臭地主两口子商量好的,把地主婆拉出来批斗。”接连批斗了十多个通宵,地主婆被斗得支持不住了。张大牙说:“要痛打落水狗,对阶级敌人丝毫不能放松。”又自告奋勇地住进了黄老三家里监视地主婆。在一个月之后,被人发现和地主婆睡在了一个被窝。张大牙就主动揭发,说地主婆勾引了他。在批斗地主婆的大会上,张大牙亲手给她的脖子挂上了破鞋。地主婆急火攻心就疯了,每天披头散发到黄老三死的地方去哭。
张大牙几个月后坠崖身亡。有人猜测说是乡亲们看他太缺德了,被人推下山去的。
孔子过泰山侧,闻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这里的哭泣的妇人,比泰山脚下的妇人还要悲惨。看到路旁哭了三十年的老妇人,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此刻别说是水煮活鱼,就是龙肉也难以下咽,于是就掉头返回江城市。
回程途经蜜蜂村,就顺路进去看看王氏兄弟。城东江川乡蜜蜂村傍一小河,河水清清澈澈。村庄里的房屋却格外地破旧,就连猫狗都是骨瘦如柴。村西的一间草房,居住着王金龙和王金虎两个光棍兄弟。前些年初春我路过村边小河的时候,汽车陷在了水中的鹅卵石里。他们兄弟见状抱来柴草,跳到带冰渣的河水里帮忙垫草推车。事后对我拿出的钱,他们却挥着被冻裂出血的粗糙大手,很有气概地坚辞不受。
走进他们的茅草屋,看见他们兄弟二人卷缩在炕角。数九寒天里,房子上面竟然没有屋顶,团团的雪花象鹅毛一样地往下落。屋地上点燃着了一堆火,翻腾着滚滚的浓烟,呛得人透不过气来。
兄弟俩告诉我,因为交不起什么费,被催缴队掀了房顶。
在村头的小酒馆,兄弟二人拉着我的手号啕大哭。他们兄弟没有愤怒,只是不断地诉说:“我们不是不交,是没有钱交啊!”
踏雪寻梅、雪夜访戴,多少优美的故事发生在冰清玉洁的寒冬。对于长安街头的卖碳翁、山神庙里的林教头,落雪带给他们的肯定不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