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沉的月色射入李简平金绣花帐内,她隐约还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渴望一段相濡以沫的爱情,但恍惚之间就成了当朝皇后,成了李世民的妻子。于妻,她相夫教子,为她夫君的理想而忍气吞声,于爱,她一心相随,生死与共,可她得到的还是一个贤后的称赞。
菱花镜中映着她自己的脸,那脸上的皱纹是无论用什么凝脂琼膏都掩不去的了。她的青丝发不知何时染上了层层白霜,治儿在她怀里总是玩弄着她的头发,他说母后的头发是白的,而乳娘的头发却是黑的,母后不好看了。还是小孩子,不懂什么是老,什么是弹指光阴转瞬,只知道一个人老了就会不好看了,是,母后不再好看了,从那人的眼中就看到了。她远不如他身边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好看,更不如她们会甜言蜜语腐蚀人心。
外面的侍女突然来报,“娘娘,魏王来看您了。”
她多想起身再抱抱她最疼爱的孩子,可她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看着泰儿在自己身旁痛哭。
刚刚倒下的那几天,她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哭,治儿和明达总哭,泰儿和承乾有时也哭,而那些侍女侍从总是和他们一起哭,那人来的次数也远比以前要多了。后来她才知道,一个人大限将至的时候,看着别人为自己哭,自己却是毫无感觉。
她看着泰儿已经初初浮现俊美的脸线,心想她的泰儿长大后一定是个美男子,惹尽相思无数,就像他的父亲。可她一想到他的正妻就忍不住皱眉,她不怕的,她不怕什么报仇雪恨的传言,她也不怕她对泰儿不好,她相信泰儿的眼光。可她自从当了皇后才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想做就能做的,她首先要顾及皇家的脸面,泰儿娶一个罪臣之女为妻已经影响了太多百姓对皇室的非议,泰儿可能还不知道,如果他要继承皇位,就必须休掉慕晴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李泰的头,“泰儿,你爱慕晴月吗?”
李泰迟疑地说道,“儿臣不知,但儿臣想,多半是因为想保全她的性命。”
她松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既然如此,听娘一句话,休了她吧,放她出宫,多给她些金银,让她找个平凡的人嫁了,相夫教子安宁一生,也算保全她了。”
李泰坚决的说:“不行!儿臣答应过她,今生今生只娶她一人,相伴到老。即使儿臣不爱她,儿臣也不能失信。”
她猛地坐起来,怒火一时攻上心头,想出手打他,却剧烈的咳嗽起来,等好不容易平移过来后,她青着脸说:“你知不知道你父皇想让你继承皇位,可前提就是休了慕晴月!一个罪臣之女,如何母仪天下!”
“大哥三哥文才武略都比我要好,我也没有治世之能,甚至对政治根本不感兴趣。”李泰低下头咬了咬唇。
她明明感觉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自己,却还不动声色地说:“你的意思是,你无心继承皇位了?”
李泰眼中闪过一丝阴沉,双手暗自握拳,澄明若镜的眼眸内波涛汹涌,声音却轻如飘渺,仿佛人在天边。“我不会为了皇位而放弃她,我也不是为了皇位娶她的,即使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去,除非是她不再爱我了,不再需要我了,我会放她走的。”
她再也忍受不了胸腔间的那份撞击,好像一个巨大的石头要将她活活压死,她嘴唇发白,“你,你……”
他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看着她,“母后,我不要什么皇位,我只要她!”
她一口气提不上,突然安静了下来。
曾几何时,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站在她府外的那棵老榆树旁等着她偷偷从墙上爬下来,然后准确无误的接住她。
又是何时,那人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我娶你,只是因为我想要你,我不是为了身份地位才娶你!”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看春花开又落,秋风吹着那夏月走,冬雪纷纷又是一年
当她再也不相信什么誓言的时候,她的儿子亲口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缓缓笑了,笑得如同当年那个榆树旁的少女,风景还像旧时温柔,眼角那滴隐含多年的泪,终于流下。
李泰微笑着说完这些事,仿佛说的是自己的前生而非今世。
杨出云一直静静地听着,突然问道,“难道慕姐姐没有跟你提过她的家世吗?”
“她说过,她怀疑她的父亲是被人诬陷,可我反复调查过此事,如果没有绝对的证据证明慕言郑却是贪污粮款,我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低头斟了一杯酒。
她不解的摇摇头,“我不明白,你到底对慕姐姐是什么感情?你不会是为了可怜她才娶她的吧!”
李泰也无奈的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娶她时,只是为了救她,那个时候也只有娶她才能救她,她也明白的。”
杨出云还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他们正对着的雅间内传来一阵骚动。她记起那小二说‘李爷’在那雅间内,连忙看向李泰,李泰也扫了她一眼,将四周的茜纱幕帘全部拉开,看到对面雅间内身穿青衫便装的太子和一袭白衣的李简正和几个黑衣人打斗。杨出云见那黑衣人,突然想起他们在冀州遭行刺时的那几个蒙面黑衣人,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应该是一伙的。
李泰拉了拉她的衣角,眉毛一挑,“你为什么不去帮十二弟?”
“他们不是李简的对手!”她肯定的说。
这时,屋内的那几个人已经都被太子和李简制服,李简将随身携带的软剑指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目光带着狠辣和凌厉,使那个黑衣人不由浑身一颤,他冷冷地说:“要是你能说出你的主子是谁,我或许能饶你一条狗命!”
那个黑衣人四处看了看,犹豫不语。
李简冷笑了下,“即使你不说,你的兄弟也会说,倒不如苟且活下去的好。”
黑衣人终于张口,“是魏王指示我们到醉星楼来取王爷和太子的性命。”
太子微一沉吟,“四弟……不可能!”
黑衣人又说:“小人所说的话句句属实,王爷的剑就搭在小人脖子上,小人不敢说假话。”
李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角落里那些已经被制服的黑衣人,收回了剑,“快给我滚。”
那些黑衣人身手灵敏的从窗中跳了出去,瞬间已经从街上消失。
杨出云见热闹已经结束,又回到了椅子上,李泰也坐了下来,带着一丝玩味的打量她,语气却十分郑重,“你信我?”
她挑了挑嘴角,同样带着一丝玩味的看着他英俊的面容,“若不信,就不会坐在这里。”
李泰与她相视一笑,两人之间的敌意都在这一笑间飞灰烟灭。
一轮满月斜挂在漆黑的天幕下,在曲折蜿蜒的溪流上映下淡淡银光。灯火萧瑟的宫殿倒映在那淡淡的银辉里,一朵朵洁白的睡莲在暗夜里无尽绽放。
夜风微凉,她走在那条雕梁画栋的回廊上,迈着已经打晃的步伐向那悠扬的笛声寻去,她拍了拍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可能是跟李泰喝多了点,耳朵都出现幻听了。那笛声婉转清扬,时而悠缓,时而缠绵,时而又满是哀怨 。她仔细侧耳听了听,才知道那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在吹笛。她顺着笛音来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李简的寝宫。
一个男子倚在玉砌的栏杆上,他俊美的脸庞在月光的侵染下分外惨淡,那样慵懒的姿势倒显得他魅惑冷漠。他见到她,停止吹笛,斜着脑袋微笑。她眼眸若星,四处躲闪着。这几日来她一直都没跟他说过话,这时见到他,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还打算这么一直站下去吗?我可要睡觉了!”李简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她不得不正视着他,胡乱的说:“我今日也在醉星楼。”
李简疑惑的看着她。
她解释道,“你和那些黑衣人打斗时,我和李泰就在外面,我相信李泰,他不是那样的人。”
李简一脸好笑的盯着她,“他不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就敢这么肯定的为他辩护?”
她咬了咬唇,坚定的说:“他一定无害你之心,即使我和他认识不久,但我看得出来他不是那种人。”
李简一步步的靠近她,她一步步的向后退,结果撞到了墙,李简覆身而上,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他不是什么样的人?”
她侧过头避开他,“就是……像太子那样的人。”
李简突然大笑,又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拉近自己,看着她绯红的脸颊,忍不住吻了上去,酒香味在两人唇间蔓延,他轻咬她的耳唇,极其暧昧的说:“我喝多了。”
杨出云在他怀中半点动弹不得,心想这话应该是她说吧。还没等她做出什么反应,李简的唇已经再次压了过来,她起先有着抗拒和不适,随即融化在了那炙热的吻中,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重重地扔到床上,她拼命想保留一丝清醒,却全身瘫软无法动弹,任由那缠绵侵袭。
烛火在夜风中摇曳了几下,终被吹灭,瞬间天地黑暗,映不见那芙蓉帐暖,只有一缕青烟飘渺去向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