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硕大的宫殿,可殿内竟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有一张紫檀荷花床和一把梨木贵妃椅,还是当年在紫宸宫用过的东西,如今只不过挪到冷宫来了。贵妃椅上坐着一个衣着平凡的女子,也许是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她的相貌却如同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恬静若一池潭水波澜不惊,她双目微合,听见有脚步声,马上睁开了那双沉寂的眼眸。
李恪走近了她,跪在她的膝下,拉起了她那双曾经白皙纤长如今却满是冻疮的手。他想起上次来到这冷宫里还是在冬天,整个宫中竟连一个火盆也没有,刚一进这个屋子仿佛进入了冰窖,母妃被冻得躺在床上打颤,因此得了寒疾。吏物司发放来的棉被也都是薄薄的一层黑心棉。他一时冲动跑到了皇上那里。
他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敢指责皇上,说他忘恩负义,利用了母妃后又将她抛弃,既然如此又为何生下他,为何让他苟活在世上。
他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最多不过一死。皇上却只是抬眼阴沉的打量他,他也毫不惧畏的与他对视,目光中带着少年尚且没有的狠辣和勇敢,半晌后,皇上下旨让吏物司快速送了三披新棉被到冷宫,又命每日的柴火决不许停,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在宫中才渐渐有了一席之地,皇上才开始重视他。
杨妃轻轻抚摸着李恪的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李恪拉着她的手晃了晃,温柔的笑,“母妃,你在这里过的还好吗?那些宫婢侍女有没有再欺负你?”
杨妃摇了摇头,只是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柔软下来。
李恪喉咙一紧,将眼中涌出的泪压了回去,笑了笑说:“母妃你放心,他还惦记着您的,今日我来看您便是他准了我的。”
杨妃心里一酸,别过头去,“恪儿,不必骗我了,你父皇早已经忘了我,他甚至从来都没记起过有我这个人。”
李恪怔了怔,望着墙角终年潮湿而生的青苔,坚定的说:“母妃,我不会让你在这里再待下去,你等我,过一阵子我就带您出去。”
杨妃拉住他的手,难过的闭上双眼,“母妃在这里住太久了,不习惯外面的生活,并不想出去,你不要再为了我伤害那些无辜的人了。”
李恪猛地甩开她的手站了起来,平日里的温和淡定此时全部消失,只剩下满目的恼怒和愤恨,他的声音在整座宫中回响着,“我不!我做的这些不只是为了你,还为了我!他负了你,他更加欠了我。真正算起来,他欠了我们多少,他灭了我们的王朝,毁了我们的家族,霸占了母妃,还让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舅舅!他该用什么还我?”
杨妃震惊的看着他,眼泪却顺着眼角流了出来,她轻轻环住情绪还未稳定的李恪,“孩子,我没想到你的复仇心思那么重,是,李家是欠我们,可你不能让那些无辜的人丧命,出云是无辜的,你不该让她卷进来。”
李恪靠在母妃的怀里,目光涣散,“云儿难道不姓杨吗,她一出生就跟我背负了同样的命运,她既姓杨,就该为复姓杨氏出份力。让云儿流浪在西域十年的人不是我,她不该恨我,她应该去恨那个身穿龙袍坐在金銮宝殿之上的人。”
杨妃暗自叹气,拍了拍他的后背,“好恪儿,他毕竟是你爹啊!”
李恪冷笑了下,“你把他当丈夫,我把他当爹,他把我们当什么?这样的爹,不要也罢了!”
杨妃再也说不过他,看着阳光从门缝中射入,照亮宫内的一小片角落,可更多的还是黑暗。
一袭白衣如若谪仙,温雅却又淡漠,世间三千尘埃不沾身。这是杨出云第一次见到李恪时的想法,这想法至今还没有改变。
碧柳垂堤,琉璃白色长袍被风卷起,李恪回首,对他身后的杨出云温柔一笑。她也不自然的对他笑了下,“这可是在未央宫,你亲自到这里来见我,就不怕李简起疑?”
李恪拉过她的手便向前走,杨出云惊愕,试着抽了下,他却握得更紧,只好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出了未央宫。而她手心中因习武留下的茧子轻轻磨着他的手,他有些微微的心疼,那双手,怕是用再好的貂油也无法恢复了吧!
仿佛还是当年,他拉着她那双嫩白的小手在宫中散步。他喜欢雪,喜欢在下雪时拉着她在雪中散步,一片片洁白如鹅绒的雪落在两人肩上,曾约好以后只要下雪两人就一起出来散步,可不知是谁先失信了。
青梅竹马也好,两小无猜也罢,终敌不过权利的欲望。他还是将她一个人扔到了沙漠。
李恪的声音惊醒了她的回忆,“母妃想要见见你,你跟我去趟掖廷冷宫吧。”
她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左手被他轻轻的握着,耳边是他平静的呼吸声,思绪却乱了起来。已经多久,两人没有这样在一起走过。已经多久,她不敢使自己提及他。
“李简他对你好吗?”李恪漫不经心地问。
杨出云无声的点点头,“他对我自是很好,可是他从来没停止对我的怀疑,他把我从西域带到长安甚至带进皇宫都是因为他想弄我到底要干什么,将计就计假装上套,其实背地里却派人查找关于我的消息。我故意弄出疑点让他对我留有戒心。”
李恪淡淡的说:“你放心吧,他不会找到什么的,当年的事情处理得很好,不会再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来到冷宫前,杨出云看着青藤蔓上经年潮湿的墙围,犹豫着去推那扇掉了大块绛红漆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开启,阳光瞬间射入那漆黑昏暗的屋内,常年潮湿伴着灰尘的味道刺入她的鼻腔,她忍不住咳嗽起来,但还是跨进了那扇门。
她仔细打量着冷宫内的布景,终于在床榻上找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那女子虽然美貌,却没有胭脂粉带装饰,就连衣衫也是寻常百姓的常服,与宫廷内庄严华美的气氛格格不入,倒使她整个人有种淡然的美。
那女子见她来,吃力的坐起身,向她招了招手,“出云,来,过来。”
她跪在她的膝下,试探地叫,“姑姑。”
那女子欣然点头,“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杨出云哽咽着说:“云儿小的时候,常听父亲提起过姑姑,说姑姑是爷爷唯一留下的女儿,却嫁给了李家。”
杨妃双手捧起她的脸,含着一丝笑意看着她,“恪儿果然好眼光,前几年恪儿大婚时我见过莹莹一次,就知他的眼光定是不错的。”
杨出云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别过脸不再答话,杨妃只当她羞怯,笑了笑,又黯淡了下来,“是我对不起恪儿,这些年也没能照顾他,但现在有你,我就放心了。”
她刚要辩解些什么,就听杨妃轻声道,“你知道恪儿想要什么,他想要皇位。”
她平静的说:“是,他是想要皇位,他以为这样就能完成杨氏的复国大业。”
杨妃叹了口气,“出云,有些事情,你不要听恪儿的安排,你自己决定就好。”
“怎么?姑姑不想让他继承皇位?”杨出云疑惑的问。
“恪儿行事偏激,太狠辣果断,他并不适合当皇上。”杨妃淡漠的说。
杨出云沉默不语,她也并不想帮他得到皇位,她只想要李简的命,然后什么复国大业她并不想管。必经她没有看到当年李氏造反杀入大兴宫的样子,也不知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她的祖父,那些前朝往事离她太遥远,但她亲眼看着李简杀了他的父亲和她的家人,此仇怎能不报。
杨妃突然剧烈的喘息起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把杨出云吓了一跳,她慌忙的去拍打她的后背,杨妃咳出一口粘稠的黑心,在白亮的光线下触目惊心,然后躺回床上,过了半晌恢复了正常,对她虚弱一笑,“吓到你了吧,在这冷宫里住久了落下来的病。”
杨出云不由有些心酸,“为什么不找太医好好瞧瞧呢?”
她凄然一笑,“又不是什么大病,烦劳人家也不好,别告诉恪儿,他又该乱担心了。”
她想起自己母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对自己说,“别去告诉你爹,不是什么大病,过两日娘亲就会好的。”可娘亲非但没有好,病情还越来越重,当她告诉父亲时,已经晚了。
“你慢慢修养,下次来我带药给你,我不会告诉他的。”杨出云轻声说。
“恪儿慢慢会明白我为什么不愿意他当皇帝,可他现在已经被仇恨蒙混了头脑,即使是我阻拦也没有用了,所以当你觉得他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顺便劝劝他。”杨妃郑重地说道。
杨出云低下头,“你觉得你都不能做成的事,我有把握去做吗?你是他的母妃,我什么都不是,他怎么会听我的。”
杨妃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恪儿待你不一样,别人不知道,我是她的母亲,我知道。”
是,他待自己是不一样!他把她扔到沙漠里一扔就是十年,他可有考虑过自己的死活,若不是如今有用到她的地方了,说不定这辈子她也离不开那片沙漠了。杨出云冷笑着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李恪靠在门外,“时间差不多了,云儿,咱们该走了。”
杨妃捏了一下她的脸,温柔一笑,“出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她点了点头,随李恪出去。
她本以为李恪会问她们谈了些什么,但李恪什么都没说,像来时一样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