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传来女子沙哑的尖叫声,那些慌忙乱串的脚步声似一根细细的长针,不断刺入她的耳膜。顺着窗纸正在流下的血滴使她不敢睁眼,只得紧紧握住身旁父亲的手,可那宽大厚实的手竟不能给她带来一丝温暖。
她不知自己和父亲还要在这桌下躲多久,但现在出去无非是送死,仅有一门之隔的外面正像修罗场一样,尸横遍地。血腥味冲上她的鼻腔,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虽不明白为何一天之内所有的亲人都已成为那些侍卫手中的刀下魂,她却知道,从前那些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生活就此结束,那些躺在冰凉石板上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突然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嘴,侧着头好像在仔细听什么,她也听到了。从走廊上发出阵阵脚步声,步子缓慢却不沉稳,反倒像谁家调皮的小孩在玩捉迷藏。脚步声停在了门前,紧接着是木门开启的吱呀声,一双鹿皮靴子映入眼帘,那分明是一双孩子的脚。
绛紫色长袍垂在鹿皮靴子上方,她可以看到长袍因走路而四下摆动,那双脚离他们越来越近,她握着父亲的手也越来越紧,此时父亲手中也全是汗。她抬头看向父亲,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还如往日冰冷严肃,看不出一点喜忧,但他的眼中满是犀利和仇恨。
那双靴子的主人终于停在她面前,一抹绛紫色闪动过后,那张脸完整的展现在她眼前。她吓得大声尖叫,院中侍卫也因此声立刻冲了进来。身旁的父亲举起他们头上的桌子向来者砸去,他回头大喊一声,“云儿,快跑!”
她这才有所反映,向窗边跑去,却被那双脚的主人一把拽住,将她扼在怀中,她拼命挣扎,只见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一旁扭打成一团。她猛地咬在他的手上,他吃痛果然松手,而她借机跑到窗边,打开窗户跳了下去。他只来得及抓住她腰间别着的一样东西。
他从窗里看着她弱小的身影跌跌撞撞的离开这座宅院,竟有些失神,直到身后的侍卫开口说话才让他回神,他凝视在跪在他脚下已被御林军制服的男子,抽出身上的佩剑,毫无胆怯的抵在那人脖子上,问他,“杨毅,你可知罪?”
杨毅低头思在思考些什么,没有答话。他脸上露出一抹冷意,快速挥落手中的剑,整个屋子只能听见鲜血喷洒的声音。他平静的说:“请骁骑将军过来,让他清点下现场,把杨毅的头割下来,父皇要亲自过目。”
他突然感到手掌中有个硬物,方想起那时从她身上拽下来的。
打开手掌,里面是两个琉璃球般大小的银铃铛。
万里黄沙,似怒涛霜雪般不知湮没了多少尸骨和鲜血,只留下金黄的沙砾在天地间凌乱飞舞。
一行队伍在沙漠中艰难前行,烈阳已将他们晒掉好几层皮,嘴唇干裂的已经快说不出话来,就连那两匹白驼也是步伐缓慢,只有马车中的人方能谈得半片清凉。
张五抬手擦汗,却意外看到他们的正前方不到四里,有座土砌的城墙,一时喜上心头,大声喊出来,“到了,到了!咱们终于找到楼兰城了!”
听到这消息的人们无不欢喜雀跃,在沙漠中行走这么多天,水和干粮都已用尽,如果他们再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就只能葬身于这黄沙之中。
张四笑嘻嘻地脱下脚上的鞋,张五看到立刻阻止,“老四,千万别脱!”可张四已把鞋脱了下来,他的脚刚一沾地就马上抬了起来,抱着脚坐在沙地上直‘哎呦’,所有人都大笑出声。马车停了下来,绣满祥云的茜色幕帘后传来一个慵懒清脆的声音,“张四,我早就告诉过你,白龙堆沙漠里的沙子成年在阳光下暴晒,温度可以煮熟你的脚,连当地楼兰人都只能在午夜赤脚行走。你在烈日下就敢把双脚放在沙子上,莫非你不想要你的脚了!这次就算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那声音虽然明显稚嫩,张四却不敢有任何话说,只得重新把鞋穿上。
而这一切都被城楼上的一名女子看到,她放下了望镜,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克莱很少见她笑,他惊讶地问道,“云儿,发生什么事了?”
云儿把手中的了望镜扔给他,脸上还挂有那丝奇怪的笑意,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克莱顺着她刚才的方向望去,不同的是,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想打它的主意?”克莱指着远方那支正向楼兰前行的队伍。
“正是。”云儿点点头。
克莱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半眯,似在思考什么,“他们不是商旅。”
那支队伍并没有载多少东西,倒是每个人身上都藏有武器,他们的骆驼马匹也是由绳子系成一排,显然是怕走失迷路。如果是商旅,就不该乘载这么少的货物,如果是走镖,就不该对地形这么不熟悉。
云儿又笑了笑,“如果他们只是商旅,我就不打它的注意了!”
克莱眉头紧皱,瞪了她一眼后转身下了城楼。
暮色下,血红的裙摆荡漾在黄昏时的晚风里,单薄的身影让人有些心酸,精致的容颜又恢复了往常的黯然,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芜。
竹藤椅慢慢摇晃,云儿微眯着眼睛躺在椅上,右手旁是一壶刚出窖的葡萄酒,而左手中,紧握着一串银铃铛。
克莱站在她身旁,轻声对她说:“这趟活,弟兄们不想接。”
云儿没有睁眼,只是又紧握了下手中的银铃,淡淡地说:“得到的所有东西都归弟兄们,咱们也好久没有收入了,难道要让大家集体去外面讨饭吗?”
克莱眼中露出为难的样子,仔细斟酌着自己的话,怕里面含有不敬的意思。“这不是财物的问题,是弟兄们不想出手。”
“为什么?”她终于睁开眼睛看他。
克莱低声嘶喊,“他们是朝廷的人,咱们以前怎么说的,朝廷的东西不能动分毫!”
她平静的说:“朝廷的人又能怎样,为了弟兄们好,为了咱们所有人好,如果放弃这趟活,咱们可真就要饿死了。”
克莱再也忍不了,对她大喊出来,“你少在这里声声说为大家好,你恨朝廷我们都知道!我们为了你同朝廷对战多少次了,现在弟兄们有家不能回!你为什么那么恨朝廷?你哥不就是朝廷的人吗,我们大家跟着你是为了有口饭吃,不是为了钱财连命都不要了!”
她也对他喊出来,清如洌泉的眼眸内满是仇恨和愤怒,“他不是我哥!我和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把我扔在白龙堆沙漠里去喂狼,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现在已经被狼吃了!我那时才十岁呀!”又深吸一口气说:“你说得对,你们大家已经帮过我太多了,没必要为了我把命搭上,明天我就把帮里存的钱都发给大家,从此我们再无关系!”
说完,起身离去。
克莱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忍不住想起那年的大雪,寒冷的夜晚好像要把一切活物都要冻死,她蜷缩成一团躺在被雪覆盖的沙漠上,身子已经冻得僵硬,小脸发紫。他把仅有十岁的她救回家中,她干裂的嘴唇无法喂进一口药,只能等她自己退烧。他坐在床边看她不断发抖的身体,以为她再不会醒来,却在一个充满花香的日子里睁开了那双如洌泉般干净透明的眼睛。
克莱暗叹了口气,不敢再继续回忆,可脑海中总是有个弱小的身影,挥之不去。
如果一个人生活在世上需要很大的勇气,那个人一定就是他的云儿。
今日楼兰城内热闹非凡,张五他们刚进城就发现城内好像在举行什么活动,喧哗街道上,那些楼兰女子载歌载舞,乐器声飘扬在万里黄沙之中,葡萄酒的醇香已经在空气里散发,道路两旁商贩的叫卖声使他们不得不大声喊话,张五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般热闹?”
同行中一个男子答道,“今日是楼兰一年一度的驱舞佳节,传说是为了纪念在这天将旱魃赶出楼兰城,人们必须载歌载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未出阁的姑娘们也都在这天为自己找一个好的夫婿。”
张四听到这里来了兴趣,连忙追问,“怎么找啊?”
男子指着那些穿着艳丽的楼兰姑娘,“如果那些女子看中了你,就会在你身旁跳一支动人的舞蹈。”
张四大笑出来,“哈哈,找个楼兰女子做老婆也不错嘛!”
“得了吧你,就算那些女子真要找,看中的也只能是咱爷!就你那副面孔,哪个女子敢靠近啊!”张五嘲笑他。
“哼,咱爷已经有两位王妃了,别人跟着他只能做妾做丫鬟,跟我可不一样。”张四边说边瞄他们的主子,声音也渐渐变小。
他们的主子年纪轻轻刚过弱冠,眉梢眼角处却带着凌锐,慵懒的背后隐藏着凛冽的气味,倒是那一行人中容貌最为俊美的。若不是他眼眸内充满阴翳和邪佞使人胆怯,早有女子在他身旁翩翩起舞了。
正说着,从角落中走出一名身穿红衣的女子,嘴角牵起一抹笑容,跳着简单的舞步踱到那人身边。路两旁的人自主地给她让道,从她的穿着也可看出她的身份不低,这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鼓乐声突然消失,都专注的看着那名女子跳舞。
她赤脚踩在地上,白皙的双脚轻快的跳跃着,裙摆如风中摇曳的花瓣,不断飞扬。手腕上叮当作响的银铃为她伴奏,纤细的腰肢轻轻扭动,翦水似的双瞳盈满天真无邪。让人联想到雪山上的红雪莲,美艳却清丽绝伦。可那人只是在一旁看着,不动声色,仿佛眼前的一切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红衣女子越舞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最后一个急旋转,倒在了那人怀里。
那人只闻怀中香气沁人,竟不敢低头去看她的容貌,余光中却看到一道寒光,耳边是金属破风的呼啸之声,他下意识躲闪,可肩膀上还是被利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一会儿就有血珠渗出。
他属下的人想要靠近他,可周围观看的群众拦住了他们的路,一时间乱作一团,张五这才知道他们中了埋伏。
红衣女子手持短刀又向他冲来,此时她的眼中再无半点清纯,皆是掩盖不住的仇恨,脸上像挂了三尺寒霜般,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左右闪躲,想借机夺下她手中的刀刃,竟被她逼出了城外。
就在这时,不知谁在城楼上喊了一句,“关城门!”
城门便慢慢合上,张五他们皆被隔在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