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1893-1941年),名赞堃,字地山。原籍福建,生于台湾。现代小说家、散文家。192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院,留校任教,后入燕京大学神学院学习。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是十二个发起人之一,并于本年正式开始文学生涯。在《小说月报》等报刊上发表小说和诗文。1924年出国留学。1926年回国后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任教。
著有小说集《缀网劳蛛》,散文集《空山灵雨》、《杂感集》(编辑出版于许氏去世之后)等。
《空山灵雨》,1925年6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现辑入“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行世。
空山灵雨
面具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你看那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底面容,无论你怎样褒奖,怎样弃嫌,他们一点也不改变。红的还是红,白的还是白,目眦欲裂底还是目眦欲裂。
人面呢?颜色比那纸制底小玩意儿好而且活动,带着生气。可要你褒奖他底时候,他虽是很高兴,脸上却装出很不愿意的样子;你指摘他底时候,他虽是懊恼,脸上偏要显出勇于纳言底颜色。
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他,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
【赏析】
《面具》是一篇典型的哲理散文,全文篇幅极为短小精悍,不过二百多字,蕴含却颇为深刻。最为可贵的是,作者通过生动可感的形象将哲理传达给读者,“理”由“物”生,“物”与“理”相融相谐,给人以审美的愉悦。
“人面原不如那纸制底面具哟!”作者的哀叹撞人心扉。面具不过是玩物,人则是万物之灵,人面竟不如纸制面具?作者开篇先设悬念,颇具先声夺人之效。然后进入对面具的描写。“……红的,黑的,白的,青的……”,列举面具不同的颜色。“……喜笑的,悲哀的,目眦怒得欲裂底面容,……”将面具各异的表情并列。不论外界对之“褒奖”抑或“弃嫌”,面具颜色不变,表情不改,表里如一。作者把面具的物理属性提炼出来,并不是专意于面具的研究,相反,作者着重于人面。第二自然段,以警醒的“人面呢?”立即转入对人面的阐述与剖析。作者欲抑先扬,先写人面较之于面具面色姣好与灵动的长处,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强调出人面相对于面具的缺陷。那就是虽然听到褒奖而高兴,受到指责而懊恼,脸上却要做出相反的表情。托言为人面,作者其实批判的是虚伪矫饰的人性。这才是作者的“醉翁之意”。面具作为人面的对比物,它被细加描述的特性是根据与人面对比的需要提炼出来的。但作者在布局上先言面具而后说人面,不但使行文具有由“物”及“理”的妥贴自然,更使对人面、实为人性的批判格外坚实有力。此时作者发出的“人面到底是靠不住呀!”的悲悯叹息与劝诫也就更见其真挚与诚恳,尤为撼动人心。然而作者并不就此止步,恰如于高山处更见险峰,以一句“我们要学面具,但不要戴它,因为面具后头应当让他空着才好”将全文的境界又陡然提升,使揭示的哲理更见幽深全面。可谓布局有匠心之妙而纯显天工,此境看似容易,实见功力。
这篇哲理散文的语言朴实晓白,但三言两语就将事物描述得栩栩如生,有高超的白描功夫。在面具作为“物”的形象立于读者面前之后,哲理也就凸现于其中了。哲理与事物结合紧密,阐发中绝无牵强之感,这正是本文的成功之处。
落花生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他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底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赏析】
《落花生》全文字数不过五百,可谓篇幅短小简约,但劳动的勃勃生机、家庭的天伦之乐都充溢其中了。最重要的是,由花生的朴实无华生发出的人生哲理令人掩卷后深有所悟。本文的风格一如作者惯常的文风,也正如花生的品格,纯朴自然,平实真切。
写种花生,孩子们“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简单的短句并列中,以白描的手法朴素自然地传达出劳动的生趣与孩子们的天真之趣。夜晚茅亭中为花生做的收获节上,作者“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的伏笔,自有其用意。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气氛中,孩子们在爹爹的诱导下纷纷列举花生的好处,本是平常不过的家常事。就在这平常的家人谈话中,父亲明白浅显地告诉孩子们花生的可贵品质,由花生的“形”到花生的“神”,标榜出花生“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的朴实无华的精神。并由物及人,推衍出“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的人生哲理。作者用精炼晓畅的日常对话讲述了明白真切的道理。纯是家常事、家常话,扑面而来的自然清新的生活气息中,“物”与“情”融合、“理”从“物”升华的过程令人浑然不觉、全无斧凿之工。这时回想前文“我”对于父亲“难得”到来的惊叹,父亲特地来向孩子们提出人生希望的良苦用心也就昭然若揭,作者用笔的精细微妙无疑加强了哲理的表述。
通俗化地表达某种哲理并不就是优秀的散文,而是要以睿智明慧的笔墨将哲理情思表现得生动感人,通体显现出散文的美与光。本文的语言简洁单纯,行文质朴自然,布局不见营造之工而纯出天然之趣。说理不杂矫情饰语而以真挚坦白动人,正达到了散文的和谐之境,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作者曾说过:“凡美丽的事物,都是这么简单的。你要求它多么繁复,热烈,那就不对了。”本文恰体现了这种单纯自然之美。这并不是可以轻易达到的艺术之境。结尾“……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底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平静恬淡却含蓄深邃,正所谓言近旨远。面对作者淡远的人生理想,精微的人生哲理,读者也不禁掩卷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