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是张恨水写作的一部有里程碑意义的长篇小说,它的刊载和发行,迅速扩大了张恨水著作的社会影响,极大提高了作家的文学声誉。张恨水本人也很看重它,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所写的《我的写作生涯》一文中,张恨水如此叙述这部小说的社会影响程度:“在我写完之后,对于书销行的估计,我以为是在《春明外史》之下的。可是这十几年的统计,《金粉世家》的销路,却远在《春明》以上。这并不是比《春明外史》写得好到那里去,而是书里的故事轻松,热闹,伤感,使社会上的小市民看了之后,颇感到亲近有味。尤其是妇女们,最爱看这类小说。我十几年来,经过东南、西南各省,知道人家常提这部书。在若干应酬场上,常有女士们把书中的故事见问。”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42页。这段话在必要的谦虚之外是流露着作者志得意满的情绪的。按照作者的意思,《金粉世家》的“重点在这个‘家’上”,小说以北伐战争前中国的社会文化状况为历史北京,着重写了北京金姓的内阁总理繁华绮丽的大家族的生活情形。借“六朝金粉”的典故铺叙了一代豪门贵族从兴盛到衰败的历史:“这书里写了金铨总理一家的悲欢离合、荒淫无耻的生活,以金燕西和冷清秋一对夫妇的恋爱、结婚、反目离散为线索贯穿全书,也写了金铨及其妻妾、四子四女和儿媳女婿的精神面貌和寄生虫式的生活。”张恨水:《我的创作和生活》,《文史资料》,1980年第70期。在表现家族兴亡这一主题上,《金粉世家》显然是直接承继着《红楼梦》的,这一点,早在40年代就为研究者所指出,徐文滢在《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一文中写道:“承继着《红楼梦》的人情恋爱小说,在小说史上我们看见了《绘芳园》、《青楼梦》……等等的名字,则我们应该高兴地说,我们的‘民国红楼梦’《金粉世家》成熟的程度其实远在它的这些前辈之上。《金粉世家》有一个近于贾府的金总理大宅,一个摩登林黛玉冷清秋,一个时装贾宝玉金燕西,其他贾母、贾政、贾琏、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诸人,可以说应有尽有。……作者张恨水,在描写人物个性的细腻及布局的精密上是做得绰绰有余的。作者所有作品中也惟有这部是用了心血的精心杰构。”徐文滢:《民国以来的章回小说》,《万象》第1卷第6期,1941年12月。这部小说,借用传统的社会言情题材表达了对传统价值观念明确的伸张,小说着意刻画的主人公冷清秋就是传统文化的代言人,在她身上集合了中国传统女性的许多美好品质:素淡的生命格调,独立于社会之中而自甘寂寞,平淡对待世间纷纭万事,同情下层人的生活境遇也洁身自好;深受传统文化的熏染而感世伤怀、悲天悯人。冷清秋还没有像鲁迅《伤逝》里所写的子君那样,走出传统的藩篱,大胆地拥抱现代思想,她的思想是以传统为基本框架而搭建的,不过,在传统思想的主体之中,冷清秋也开始具有了某些现代性的意识,例如小说第九十四回,当得知金燕西要随同白秀珠一起出洋时,冷清秋对金太太说:“夫妇是由爱情结合,没有爱情,结合在一起,他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点意思也没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让他得着快乐。”这里体现的是一种新的爱情观,不是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取消女性个体存在意识的传统爱情理念,而是强调爱情自主、婚姻自由的新思想。当她对金燕西彻底失望后,非常理智地说道:“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我也不能再向他求妥协,成为一个寄生虫。我自信凭我的能耐,还可以找碗饭吃;纵然,找不到饭吃,饿死我也情愿。”这更明显表露了女性作为一个生命个体要寻求独立、自由与解放的现代性自觉。从冷清秋这个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张恨水“红楼梦”体小说的某些特征,那就是,作家主要把持的是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念,小说的主人公(除冷清秋外,还包括《春明外史》中的杨杏园、《啼笑因缘》中的樊家树等),多是深受传统文化影响而具有许多传统的道德价值观念和人文精神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说,他们的思想以传统观念为主体,还不具备充分的现代性色彩,甚至还有着维持传统、抵制现代的反现代性思想倾向,不过他们受时代的感召和新思想的冲撞,已经开始具有了某些现代性的意识和理念。
张恨水的另一部小说《八十一梦》,显然有《儒林外史》之风。鲁迅认为《儒林外史》的讽刺艺术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曾指出:“迨吴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责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5页。社会讽喻小说《八十一梦》借鉴了《儒林外史》的讽刺谴责手法,以犀利的文笔,对社会上存在的多种人物和现象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与调侃,其中包括贪官污吏、重庆社会的暴发户、议而不决的空谈家、只顾个人而不考虑民族的自私自利者、崇洋媚外者、口是心非的假面人、苦闷的小市民等等。小说所写的人物,许多是古代历史和小说中的典型形象,这些形象大都已构成传统文化的原型,比如孙悟空、猪八戒、西门庆、潘金莲、子路、伯夷、叔齐、廉颇等,不过作者只是借用了这些饱含传统文化精神的名词的能指符号,去除了它们的所指意义,表面上是旧时代的人物不过是穿着“伪装”的新的社会中的嘴脸,作者用这种借尸还魂的时空错置表现手法,为小说增添了喜剧效果,深化了讽刺的力量。比如写猪八戒,在天堂之国里,这位猪先生坐上了警察署署长的宝座,他营私舞弊,贪赃枉法,为所欲为,除了迎娶高老庄的高夫人外,他还娶了几房姨太太,生了一大群孩子,靠自己的死工资无法养活这些人,他便利用职权,以查办走私为名,私自囤积私货,大捞外快。很显然,作者借用古典的人物,表现的是现实的内容,在嬉笑怒骂之中,凸显着浓厚的现代性。另外在文本构成上,《八十一梦》与《儒林外史》也极为相似,鲁迅说《儒林外史》实际上是短篇连缀而成的:“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实同短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页。《八十一梦》也是这样,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主人公,每一个梦都是一个独立的短篇,通过梦这种非理性的方式将不同时空的人组合在一起,他们各自代表了现实社会中的各种生命形态,聚合在一起呈现出琳琅满目的众生相。因为这部小说鲜明的现代性特征和强烈的现实批判精神,所以引起了人们较大的阅读兴趣,无论在国统区还是解放区,《八十一梦》都很受欢迎。这部小说很明显与他以往的写作路数不一致,它的成功体现出小说家写作才华的多样性,其价值是值得我们充分肯定的。当然也有学者对张恨水的写作“转向”提出了异议,如陈平原先生就认为:“我们的文学史家盛赞张恨水放下《春明外史》、《啼笑因缘》的路数,转而写作‘思想进步’的《八十一梦》、《五子登科》,殊不知这一转丢了张恨水作为通俗小说家的特色和才华,令人不胜惋惜。”陈平原:《小说史:理论与实践》,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76页。陈平原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写《八十一梦》确实使张恨水丢失了某些特色,但让他的讽刺调侃的手法与“借古讽今”的艺术表达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通过这种独特的表达策略,张恨水的现代思想得以从一个特殊的孔道伸展出来,从而成功地完成了与时代的对接。这种对接对张恨水来说是意义重大的,因为他从写《啼笑因缘》开始就下决心要赶上时代,这个人生目标终于在写作《八十一梦》与《五子登科》等小说时得到了实现。
文学史定位:困惑与对策
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学史在评述现代时期的写作概貌时,都是从西方文论系统中搬用大量的话语来进行言说的,谈文学思潮便万变不离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等,谈作品的主题和人物形象也无非就是“自由”、“民主”、“进步”、“解放”、“新生”、“反抗”等语词的轮番出场。离开了这一套话语体系,我们的文学史家就会感到表达上的束手无策和概括中的举步维艰。这种现象被学者命名为中国文论“失语症”。中国现代文学史对张恨水历史地位评定一直存在极大的困惑,对他丰富的艺术世界也长期找不到准确的语词加以归纳和概括,这种情形,就是这种文论“失语症”的一个典型的例子。
的确,从前边的分析中我们已经认识到,张恨水的文学表达不是由五四新文化运动直接催生出来的,不在新文学派的系列之中,因此西方文学理论术语,无论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还是唯美主义、象征主义、新感觉,都无法准确传达其艺术世界的精神实质。这样,如果我们只是站在这些语词所圈定的视野里来搜寻张恨水的踪影,恐怕只能是徒劳无功。令人不解的是,我们的文学史家就恰好是一直站在这样的视点上来认识和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这样,作为一代文学大家的张恨水便不幸地被沉埋了大半个世纪,始终得不到文学史的正式确认和系统阐发,或者只是作为“鸳鸯蝴蝶派”这种新文学的逆流而打入历史的另册。对张恨水评价的失当,说到底就是我们文学现代性理解上的偏执所造成的。我们只承认移植西方文学方法所创构的艺术世界这种追随西方现代化的现代性,却不承认继承传统并将其发扬光大的这种有着反现代性倾向的文学创作现象也是一种现代性。现代性是一种“文化间性”(汪晖的观点),当我们谈论文学现代性时,既要考虑一般,又要照顾特殊,尤其是在思考中国文学的历史事实时,我们必须既尊重现代性意义的普世性,同时还要看到中国文化建构中的自主性,既看到中国文学追随西方现代化的坚实脚步,还要看到抵制西方现代化、坚守传统的价值立场和人文精神并力图将其发扬光大的蹒跚身影。作为通俗文学大家的张恨水(其实说他的作品是属于“通俗文学”这种说法也不甚恰切,因为其中隐含着将新文学派自动认作现代文学主流和正统文学的代表这样的意思),是20世纪中国文学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典型代表,他“徘徊于旧营垒,窥视着新观念,依附于俗趣味,酝酿着雅情调,留连于旧程式,点化着新技巧”杨义:《张恨水:文学奇观和文学史困惑》,《张恨水名作欣赏》,杨义主编,中国和平出版社,1996年版,第2页。,总之他是一个传统的文人但又不断吸收着现代的意识,认同传统并试图将其加以现代转换。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有着浓厚的反现代性的倾向,但又时时透射出现代性的光亮,现代与反现代同时存在于他的小说之中,都是构成他的小说结构的有机成分,它们之间存在的饱满的张力,正是张恨水小说体现独特的艺术价值和神奇的美学魅力的原因所在。所以,我认为,从现代与反现代的张力角度,来重新定义中国文学的现代性特征,并以此来烛照张恨水的文学世界,是能够看到张恨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和重要价值,并给他的文学史地位加以确切的评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