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恋》中的胡琴在白家、在广阔的空间吱吱呀呀地响着,诉说着悲凉的故事。空间的荒凉不仅令人震惊,而且在时间上延伸,《金锁记》中的“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老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苍凉的背景,苍凉的月色浸淫着张爱玲小说的每一个角落,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怎么也走不出荒凉的世界。
孟悦认为:这叙述既不是抒情又不是说理,却靠着‘把颜色大量地堆上去,油画变了浮雕’的方法,把‘物’和‘用品’转化成‘意象’,日常空间转化成了‘表意’空间,借用她描绘人们衣着的字眼,空间和物品是‘一种言语’,一种‘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它们随遇而‘兴’,有点近似古诗歌写作的睹物起兴手法,但又实实在在是‘叙述’——其‘意象’由人物眼前的场景和细节化出,丝毫不打断故事的行进,或许可以把这称为一种‘意象化叙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空间和日常物品以一种相当特殊的身份参与了叙事,它们从“中性”的外在物质世界变成了叙事意义的生产者。由此,日常空间成为文本中的“意味的形式”,成为审美化的空间。
在张爱玲的笔下,无论是贵族的白流苏家,没落大户的姜家、郑家,还是上海殷实人家的娄嚣伯家、姚家(《琉璃瓦》),表现日常人家生活中的人性是作者的出发点,荒凉的世界里,故事的冷酷中透露着人物处境的悲凉。在上海、在香港,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为自己的每一步行动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葛薇龙从一个纯洁的上海女学生沦落到“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白流苏“捕获”到“范柳原”的过程充满了滑稽荒诞:战争的爆发,一个城市的倾覆成全了她,成就了一段倾城之恋;七巧带上金锁的枷,扭曲了自己,劈伤了自己的至亲;聂介臣造就了一个聂传庆,造就了一个精神的溃败者与伤残者;许小寒在爱恋父亲的同时吞杀了父母之间的爱,也造成了自己远离家疗伤的苦痛;霓喜在男人们中间周旋时为了争得自己合法从属地位,却最终在发利斯求婚对象是女儿而非自己的沉痛击打下感觉到生命就这样破碎了……
不论是上海还是香港,无论到哪里,生存的困苦和精神的困境如影随形地折磨着张爱玲笔下的人物,在时空转换的荒凉和人物的困境中,我们感受到的不只是单个人的不幸与苍凉,而是人类的孤独感、精神荒原和生存的困境。在荒凉的时空中,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成了表达文化最好的载体,张爱玲以有限的空间承载着无限的悲凉,在有限的空间里诉说着人生存的悲凉境遇,启示着读者去反思一个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生存的困境,张爱玲的小说也因此获得了特定时空中真实的永恒的意义。
(第二节)短暂时间中的永恒
在普通生活中寻求一种永恒的人生意义,不论是张爱玲的小说还是张爱玲本人的观念,时间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视角,同时也是一个触目惊心的维度。从张爱玲本人的创作观来看,她对时间有着比常人更为刻骨铭心的感受和深入的体会。在《〈传奇〉的再版序的话》中,张爱玲这样表述:
呵,出名要趁早呀!来得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即使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着惘惘地威胁。
张爱玲认识到时间是易逝的、仓促的,意识到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到,她急切并急速地想抓住这短暂的一瞬锻造自己的永恒。在她的小说中,她运用传统的故事、人和事来表现现代的东西,人是旧时代的人,却分明生活在现代的空间,演绎着现代的故事,传达着现代的主题,时间和空间在张爱玲的笔下是分裂的。在《倾城之恋》的开头,张爱玲写到: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时间停留在过去的时间,故事却讲述着现代的苍凉,依然是太太少爷,却在胡琴声里诉说着现代的离婚、人情的冷漠,在舞厅里跳着现代的舞蹈,谈着精神的恋爱。时钟代替了传统的沙漏,时间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在没有明确显示时间流逝的滴答声中虚空出了一个抽象的时间,在看不到永恒的现实中,在不稳定的时局和变动不定的人生中,在时间的荒原中,白流苏寻找追求着可以托付一生的爱情。然而结局不是人物抗争命运的胜利,而是时间将人物抛出了生命的表盘,外界的因素成就了人物的心愿,人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最后在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时间里任外界作为。动荡的时代,香港的沦陷,不可理喻的世界成全了白流苏和范柳原这一对夫妻。在无人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的短暂中获得了人生的一种传奇的永恒——安稳的常态生活,这是人生的普遍追求,也是人生的理想价值。现实的荒凉蕴涵着人生永恒,现实始终给人以不稳定的感觉,不稳定的短暂现实中人们在寻求普遍性、永恒性的追求。胡琴的凄凉、人生说不清因果关系的虚无性传奇等构成了张爱玲笔下现代性的复杂状态。孟悦指出:她是从中国的生活形态去观察时间,把时间写入中国’参差的空间的。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人们却无法抗拒时间的流逝,时间让人们对命运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于是张爱玲笔下的时间给人以无可捉摸之感。人物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时间冲刷了过去,带来了文明,但是文明的未来走向人无法把控自身的虚空,文明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荒凉。“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因而张爱玲的小说,活脱呈现出一个现代文明的荒原世界。在《等》中,张爱玲写到:里间壁上的挂钟滴滴答答,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鸣,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都没有人烟。这是现代人在现代文明状态下的一种生存状态的反映——现代的荒原。人生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等待,人生因等待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人们无法抗拒时间的流逝。不论我们怎样去调整时间,我们无法改变的是荒凉和阴沉的心理。《倾城之恋》中的白公馆呈现的是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的悠远的声音。在胡琴的声音中预示了时间的飞逝。
“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在这里过了一天相当于世上的千年的神仙洞府,感觉到的仍然是老,是人钝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于是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倾城之恋》)
人物(流苏)在抗拒时间的流逝,但又何以能够抗拒,依靠未完全老去的青春快速寻找自己可以依靠的男人是说不定的结果,更何况人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的。“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与死,离别与相逢都不是由我们所能主宰和支配的,流苏为了抓住范柳原不惜使用一切手段,但最后成全她的不是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在短暂的时间面前,人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比起外界的力量,人是多么渺小,可是我们还偏偏要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这无异于对人处境的一种讽刺,揭示人的荒凉的心境。
同样,在有限的时空中,在女人感性世界中,青春是不能停留的,人总是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和生活的悲凉。在《红鸾喜》一文中,玉清出嫁前感受到的不是喜悦和幸福,而是一种悲凉和悲哀。“她认为一个女人一生就只有这一个任性的时候,不能不尽量使用她的权利,因此看见什么买什么,来不及地买,心里有一种决绝的,悲凉的感觉,所以她办嫁妆的悲哀并不完全是装出来的。”时间的流逝与短暂带给人物悲凉的心理是张爱玲小说的典型特点。这种悲凉给读者的启示,时间是短暂而又永恒的,时间是现实生活不可忽略的一个维度,是永恒却又化作虚无和死亡,留给人们的是苍凉与无奈,这种苍凉背后的独特意义就是对文明与人性的悲歌,由此启发人们对人生命运处境和意义的思考。
在张爱玲的笔下,文学的叙述抽离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在她的小说几乎没有明显的时代痕迹或对时代主旋律的渲染,即便有明确的时代特点,也被轻描淡写推至故事之后成了小说微不足道的背景。尤其不同于五四、左翼文学的文学为政治服务的特点,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事件没有明确的政治追求和向往,也缺少一种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他们仅仅为了生活或生存而不断延伸出来新的故事。这些发生在上海、香港这两个特殊的地方耐人寻味的故事,在匆匆而逝、空间化的时间中延展着,并得以永恒的意义。
柏格森把时间分为两类,一类是生命的时间,另一类是科学的时间,前者是纯粹绵延的,后者则是空间化的。张爱玲的小说基本上呈现出一种线性的时间流逝,但她绝不提供读者精准的时间,也很少对时间进行直接的叙述,时间的流逝往往是读者的一种感觉体验或推理,即张爱玲喜欢以一种迂回的主观的感知活动或具体化的精细描写来雕刻时光,如《倾城之恋》中胡琴悠远的凄凉的声音响彻在过去、现在,给读者的启示意义在于这种荒凉的声音甚至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再度响起;小说《封锁》中,封锁锁住电车里的时间,似乎在这一刻,时间凝滞不动了,人物活动与世隔绝了,于是在难得的短暂时空中,吕宗桢和翠远开始了甜蜜的爱情游戏,人性的本真在这一瞬间昙花一现。封锁解除了,一切又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种暂且的偷闲再现了人性本真的一面,而人性本真在转瞬一闪即逝,这就启示读者现实生活中堂皇的正人君子生活是何等压抑和荒凉;《金锁记》里,镯子里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的七巧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年轻时喜欢高高挽起了镶着大滚边儿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而最后当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竟然能够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一直推到腋下。张爱玲在线性展开的时间中,熟练地将跨度巨大的客观时间纳入自己的主观意识框架下,渗透了张爱玲自己特有的生命体验,时间的流逝、生命的不可挽回是人生终极的真实,而在这终极的真实中,等待人们的,是无边的荒凉和无边的恐怖。人挣扎在人性荒芜的原野中,抗拒时间的流逝,延续荒凉到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紧紧抓住当前,尽力拓展感性时间的限度。因此,我们在责备怨恨七巧狠毒的同时,也深思造成这种人性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七巧不是一生下来就如此狠毒,她是一步步被逼走向没有光之所在,读者在责备怨恨的同时又增添了一种对七巧深深的同情,张爱玲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时间范畴中抓住生命中的某个时刻、某个基点,激起人们灵魂深处最细微的颤动,使自己的作品在影子似的沉没的时代里刻下最深刻的记忆。
时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从孔子的逝者如斯夫到张爱玲的时代是仓促的、等不及的,有着惘惘地威胁,时间是令人恐惧的,这种令人恐惧的神秘的东西有着值得人们深思的永恒性的东西。时间的转瞬即逝性与永恒性之间的关系,暗示了一种现代性的意义。安东尼·吉斯登在其《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阐述了“现代性”与时间的密切关系,所有的前现代文化都有计算时间的方法……对大多数人来说,构成日常生活基础的时间计算,总是把时间与地点联系在一起,而且通常是不精确和变化不定的……时钟体现了一种‘虚化’时间的统一尺度。与前社会相比,时间这种在现代社会的确定性带给了人类生活的方便,同时也带来了我们心灵上的焦虑和恐惧。
贝克特说:种种表现艺术一直热衷于什么?希望在表现时间的同时留住时间。在张爱玲的笔下及张爱玲思想意识深处,时间是短暂的,如何在这短暂中创造一种永恒的东西是张爱玲的追求,也就是希望在短暂中留住永恒。故事的本身不具备永恒性,故事的启示意义才是永恒,这就是张爱玲通过短暂时空要传达的一种意旨。通过日常普通人的生活表现,时间和空间在张爱玲的笔下交错成一种交叉对照的分离状态,体现张爱玲文本的现代性。张爱玲在自己的小说结集出版的书前题词曰:书名叫传奇,目的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