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七巧的是,葛薇龙无法摆脱情欲,情欲的背后除了男权社会和金钱的主宰外,她自甘堕落,自甘成为情欲的奴隶。在男权社会中,女性自愿失去了独立生存价值,她们不是依靠自身的本领而是依赖女人的青春资本周旋在男人、金钱与生存之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依靠父亲来到香港读书,她触摸到了香港的繁华,她见识了姑妈梁太太的阔绰,她沉醉在满衣橱的服装中,最后她被这一切锁住了,成了姑妈手中勾引男人、敛取金钱的一张王牌。她想逃出来,逃出香港,回到上海,然而这一意念却最终因贪恋这种奢华的生活而再次跌入欲望的深谷。葛薇龙很想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然而在金钱物欲的横流中她彻底地被欺骗了,也彻底地失败了。她无法挣脱情欲与金钱的诱惑,她希望她的妩媚与爱可以感动乔琪,可是她错了,为了和纨绔子弟乔琪订婚,她得去慢慢学着挣钱,以博得乔琪的欢心。而姑妈的安排与打算就是乔琪完全可以靠着葛薇龙出卖女性的姿色挣钱养家,在葛薇龙不能挣钱养家时,便以葛薇龙的犯奸为由轻而易举地与她离婚,把她赶走。最后,葛薇龙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本来嘛,我跟她们(妓女)有什么分别?我承认我说错了话。怎么没有分别呢?她们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这就是女性在金钱、谋爱(情欲)与谋生(生存)之怪圈中的处境,她们内心使得她们无法改变这种苍凉背景下受压迫和虐待的处境和命运。
在张爱玲的笔下,人逃脱不了情欲、金钱带来的荒凉,而且这一切都是人的本性本真所致,也就是说张爱玲笔下的荒凉是一种向内转的“荒凉”,正如余彬在《张爱玲传》一书中所说的:每个人都有情欲,悲剧的因素不仅存在于外界的威胁,更在于人的本性之中,因此,悲剧不是人们可能遇到的偶然,而是人人必将面临的必然,情欲与生命相始终,悲剧因此无休无止,不断袭来,一步一步将人引入更加悲惨的境地。人之不幸,诚如老子所说,吾所以又大患,唯吾有身。
金钱原本是外在物,男权社会七巧的哥哥贪恋金钱将七巧推向火坑,可以说,金钱是压抑七巧情欲的外在力量,七巧的悲凉是一种外力所致的悲凉,然而可悲的不是外力导致的悲哀,而是七巧为了摆脱这种束缚不断地压抑自己的人性所需,将情欲的欠缺变成对金钱疯狂的占有,无意识的贪占金钱竟然使七巧自己逐步丧失人性、成为这个外在枷锁的奴隶,即七巧不自觉地将外在的枷锁扭曲过来变为自我内在的枷锁。葛薇龙更是在金钱和情欲的怪圈中走向了自愿沦落的悲凉。由此,女性的生存悲凉是一种来自于自我内在精神的悲凉,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五四启蒙文学中的女性受制于家庭和男权的悲凉。
(第三节)渺小、虚无与人性的脆弱
张爱玲在散文中写到: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
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在情欲与金钱控制下处于孤独的人生境况,而且这些庸俗的普通男女像飘荡在“荒凉”的宿命原野上的孤魂,苍白、渺小、空虚,没有安全感,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时代之间有一种无法沟通的疏离感,人被弃置于无助之中。张爱玲在《茉莉香片》中写到:
他家是一座大宅。他们初从上海搬来的时候,满院子的花木,没两三年的工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一个打杂的,在草地上拖翻了一张藤椅子,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臭蛊。屋子里面,黑沉沉的穿堂,只看见那朱漆楼梯的扶手上,一线流光,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
聂传庆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如同院子里的花木,虽然还给太阳晒着,但是枯死的、被砍的,自然的、人为的因素使它们无从逃脱死亡的命运,这里阳光的烛照和生命的枯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讽刺,给了万物生长的阳光此时却成了生命死亡和荒凉的目击者,一个打杂工的,毫不留情就把一壶滚水浇了上去杀死臭蛊的生命。黑沉沉的穿堂,朱漆楼梯的扶手回环曲折,远远的上去了,这是一种压抑沉闷的氛围,从而真切地预示了这所大宅中人物的境遇。聂传庆生活在这里,他试图改变自己所处的地位和环境,然而他生来的孤僻、对外界的仇视以及报复的心理,还有聂家的氛围,使得他理性人格根本无法在现实中实现。正如这园中的花木一般,聂传庆也无从把控自己的命运,他生下来就在这种环境中被制造成一个精神上的残废,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这里,家给了人生命,同时,也成了生命的扼杀地。聂传庆成了继母冯碧落之后屏风上的又一只鸟,死了也还在屏风上,他在聂家做了母亲的替身,也成了冯碧落形象在小说中的再发展,不同的是冯碧落是清醒的,而聂传庆则是无从选择的,他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生来的和后天培养的导致了他的残废和生命的荒凉。小说写到:
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他的母亲冯碧落不能嫁给自己所爱的言子夜,是守旧的冯家和传统家族及家长棒打鸳鸯的结果,冯碧落屈己嫁给聂介臣,婚嫁后没有爱的她成了“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这里,悒郁的紫色缎子的屏风“、织锦云朵”和“白鸟”之间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又如庭院中的阳光和花木的死亡一样醒目,在这所扼杀生命的聂家大院,冯碧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虽然她是清醒的牺牲者,她无法挣脱家族对她婚姻的干涉,她很脆弱地完成了自己悲剧的一生,但是儿子聂传庆成了母亲冯碧落在聂家生命荒凉的替代者。聂传庆的母亲冯碧落从没有爱过聂传庆的父亲,传庆父亲恨她,恨这个自己只得其身未得其心的女人。这个女人死了,这个女人的儿子成了她的幻影。于是聂传庆的父亲将对其母亲的敌视转嫁于聂传庆,看见他就想到了冯碧落,于是聂家的屏风上又添了一只鸟。聂传庆成了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自由也跑不了。他孤高自傲,仇视一切,无法与他人沟通,他憎恨父亲,当得知母亲的情感经历后,他幻想着做母亲的情人言子夜的孩子,幻想着做一个有爱情的家庭里的孩子,即使生活不安定,也是富有积极、进取、勇敢的自信与同情,而不是像他现在这样自卑、渺小、自怨自艾,然而课堂上言子夜对他的训斥,对他产生了致命的一击,使他跌入更深的自卑的陷阱。在家里,面对现实,他无力改变现状,无力改变流淌着聂介臣血液且存在于他自身意识深处的聂介臣的思想;然而,言子夜的呵斥,再次粉碎了他的梦幻,使他痛心疾首,至死也不能忘记。于是他开始以一种扭曲的心理报复言子夜的女儿言丹朱,他自戕自残,自我人格膨胀和心理变态向内转,最终找不到自己生存的环境和空间而被定置在生命死亡的荒凉境地。正如小说中所写的,传庆的眼泪直淌下来,嘴部掣动了一下,仿佛想笑,可是动弹不得,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身上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他把自己的心冻住了。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人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正如同阳光下的花木、织锦上的鸟无法逃脱命运布下的局,由此,面对不可理喻的环境,人是何等的脆弱与不可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