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常理上说,落后国对先进国的了解要超过先进国对落后国的了解。有人自豪地说,中国人对西方的了解超过西方人对中国的了解。但中日之间则恐怕是一个特例,日本人对中国的了解要超过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有些领域甚至于超过中国人对自身的了解。
西晋陈寿的《三国志·倭人传》是最早正式记载日本的史料,比日本第一部史书《古事记》早了400多年。但是由于天朝心态自大,中国人对日本的了解却没有显著进步。
清末魏源的《海国图志》沿袭前人所谓日本主要由三岛组成的错误认识。清政府首任驻日参赞黄遵宪说:“只一衣带水,便隔十重雾。”他花费8年时间创作了《日本国志》,全面介绍日本,希望清朝仿效日本明治维新。1895年,此书才在中国出版。有人认为,如果此书早一些在中国流传,可避免甲午战争失败,节省2.3亿两白银赔款。
长期以来,日本十分重视对中国的研究和考察。近代日本人来华修学旅行,在研究方法上崇尚客观实证,重视文献解析和实地踏查,与此伴生的还有缜密的谍报活动,因此对中国了解得十分详尽,事无巨细而且相当深入深刻。1892年,日本间谍头子荒尾精主持的日清贸易研究所编写《清国通商总览》三卷两千多页,详尽描述了清朝政治腐败、经济困顿、民众愚昧闭塞等情况,被誉为“向世界介绍中国及中国人实际情况最好的文献”。当时日本还拍摄了大量的中国照片,撰写很多专著,而今中国苦于早期资料无处可寻,日本资料就填补了空白。御史大夫易俊叹曰:“倭之虚实,我国茫然,而我之一举一动,有士大夫不知,而倭无不知也。”梁启超曰:“中国人寡知日本,不鉴,不备,不患,不悚,以至今日矣。”
20世纪初,中国人风起云涌地留学日本。1928年,戴季陶的《日本论》出版,文中说:
这五万留学生,他们对于日本这个题目,有怎么样的研究,我在书籍上,报纸上,杂志上,没见过。反之,你们试跑到日本书店里去看看,日本人所著关于中国的书籍有多少,哲学、文学、艺术、政治、经济、社会、历史、地理各种方面,分门别类有几百种;每一月杂志上所登载讲中国问题的文章有几百篇。中国这个题目,日本人不晓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几千百次,装在试管里化验了几千百次。我们的中国人却是一味地排斥、反对,再不肯做研究工夫,几乎连日本字都不愿意看,日本话都不愿意听,日本人都不愿意见,这真叫做思想上的闭关自守、知识上的义和团了。
九一八事变之后,国内掀起了一股“日本研究”热。鲁迅说:
自从日本占领了辽吉两省以来,出版界就发生了一种新气象:许多期刊里,都登载了研究日本的论文,好几家书铺子还要出日本研究的小本子。此外,据广告说,什么亡国史是瞬息卖完了好几版了。
怎么会突然生出这许多研究日本的专家来的?看罢,除了《申报》、《自由谈》上的什么“日本应称为贼邦”,“日本古名倭奴”,“闻之友人,日本乃施行征兵之制”一流的低能的谈论以外,凡较有内容的,哪一篇不和从上海的日本书店买来的日本书没有关系的?这不是中国人的日本研究,是日本人的日本研究,是中国人大偷其日本人的研究日本的文章了。倘使日本人不做关于他本国,关于满蒙的书,我们中国的出版界便没有这般热闹。
七八十年前几位中国思想家的提醒犹在耳边,而至今中国人对日本的看法还有待调整,实在遗憾。美国的日本研究著作有世界影响,如赖肖尔的《日本人》,埃莫特的《太阳也会西沉》。1946年问世的《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是没去过日本,也不通日语的本尼迪克特分析日本人文化和性格的专著,为美国占领日本提供了有效指导。1979年,沃格尔的《日本第一》再次确立了美国对日本研究的巅峰地位,它畅销全球,被新加坡定为政府官员必读书籍。即便如此,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认为:“日本对美国的了解要比美国对日本的了解深刻全面得多。”
和日本一衣带水、恩怨交加的中国更有理由在日本研究上有所作为,但是中国人自古以来大都处于强势地位,习惯于沉浸在天朝大国鸟瞰周边蛮夷的那种盲目自诩心态之中,流于对“小日本”或轻蔑或讥讽或仇恨或嫉妒之中,难以皓首穷经潜心钻研,代价总在付出,教训实在深刻,结果令人汗颜。
中国曾从阶级分析角度出发,认为日本政局不稳、工潮迭起、民不聊生,暴力革命指日可待,日本帝国主义灭亡在即。“文革”时期,人民日报驻日本记者刘先生目睹了日本的卓越成就,却不能正面报道。从盲目排外到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才知道日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
二战后的30年间,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等世界知名学府都建立了日本研究机构,清华大学直到2009年4月才开始建立。目前,中国涉及日本问题研究的机构有200多家,但是职业专家始终没有超过日本研究中国的专家人数。不过狭义上粗略统计,新中国成立以来稍懂日语,适当做些粗略日本研究的大学生、研究生、职业学者至少上千万人,组成了世界上最为庞大的日本研究大军;广义上,13亿中国人都在研究日本,甚至小学生和偏远地区的农民也会瞪大眼睛讲述日本的是非,似乎日本政治家也难以望其项背。其实许多人只是一知半解,凭感觉和经验去想当然。
中国的日本研究始终落后于日本的中国研究,也落后于美国的日本研究。《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问世60多年来,其在中国的销量和影响远远超过中国任何一部日本研究著作,而当年的日本已不是现在的日本,《菊与刀——日本文化的类型》不可能解读和解决许多新问题。
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白岩松认为,对于日本,要把爱和恨放在一边,在理智与情感之间寻找平衡点。我们也需要与时俱进,更加全面、综合、客观、深刻、透彻地提高认识日本和研究日本的水平,推出经典作品,从而上能为决策者提供有效参考,下能给民间情绪良性引导,增进相互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