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烦。
“老烦”?姜昆、李文化相声里的那个可笑、可叹、可悲、可怜的角色———老范,他没计划生育,把自己糟践成“老烦”了。可我呢?结婚不到两年,有时掠过一个念头自己都脸红:要个孩子?小宝贝、摇篮曲……不,为了学业,也为了孩子,让做母亲的欢乐晚一点来到吧!我的信念是坚定的。
可是,我的姑、婆、姨———三个老太太,拢在一起,演了一场“三娘教女”的戏。
她们从另外一个地方,从离我这个城市五十里地的乡下同一天到达。
我在本市的教育学院进修,是婆婆请人代写的便条要我请假回家的。
傍晚,地中间的圆桌上,摆满了婴幼儿用品:虎头帽、连脚裤、绣花鞋、奶嘴瓶……是在搞婴幼儿用品展销吧?噢!后来我才悟出:这也是语言———老太太们的语言。无声胜有声,直露而又委婉。
两位客人,他二姑、我三姨,都是好久不见的稀客了,身为晚辈,除去恭敬地问候,还要接受她们的亲热与爱抚。
他二姑,目光亲昵而又审慎,像X 光,当反复地在我身体的某一部位晃悠时,让人周身不自然。
“咦!”是我三姨,“这衣服可真式样啊!”她在我跟前,翻弄,抚摸着我的上衣,却有点心不在焉,停在腹部的一只手,使我心里一惊,分量不轻啊!
饭桌上,都是女人,自然都是女人式的细嚼慢咽。
“嗯、嗯———?”是他二姑的声音,她挟了一块油煎鸡蛋,咕噜一口咽了下去,这才开了正文。
“你们听了吗?前些天收音机里说的相声挖苦而今不搞计划生育的人,真有点讽刺性儿。要说这搞现代化,养娃不讲个计划可不是个法。计划生育成国策了,好!”可是,她的话转折了,深切的目光向我投来,“可是没有哪个条文不让生孩子呀!女人嘛,生儿育女是前世认定的富贵病,不害一场怎好安得身立得命呢?”
“他姑说得是呀!”我三姨用舌头舔了一圈油腻的嘴唇,步尘而来,“要说现时的年轻人哪,也真是———腊月装新,正月当娘,也真得计划。要不然像我们庄那几个,人家掰着指头一掐算,嘿嘿嘿!”
一直不动声色的婆婆似乎也被感染了,不过刚笑出声就稳住了嘴角。婆婆是个庄重人,也许觉得在晚辈面前有点失态,我看见她瞪了我三姨一眼。
“咳———哎,”我三姨戛然止住了笑声,眼睛睁圆了。她扬起双手,落下去,重重拍打在结实的大腿上,“我说呢,怎么就没个感觉。情都没开,计划个啥?”
还是二姑知分寸。她喊着我的名,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有意愿,这不赖。可也得替老人想一想吧?你们一走,家里静得慌。人老了,最耐不了这份冷清罪呀!”
她竟落泪了。
课程正紧,我却在这里听任老太太们的诱说和纠缠。你说我烦不烦?
我想他,要是他在就好了。他又出差去了,我只好孤军作战。可我又怎么说服她们呢?……
童心未泯,我想起了玩象棋。我何不将她们一军呢?
第二天早饭过后,客人没有走的意思,我只好耐着性子呆在家里。我看见婆婆的眼睛有点红肿,脸色憔悴了许多。我狠了狠心,没有去安慰她,“把怜悯丢掉吧!”
“今天不去了,再去请一天假。”婆婆对我冷冷地说,命令式的。
“妈,我想退学!”
“怎么,不想上了?”
我点了点头。
“怎么,还在生昨天的气?话是过分点,可是寻根儿还是为你们好。不管咋说,这学还是要上的。再说两年时间,一晃眼的工夫。至于那事吆……”后半句咬了舌,怎么也不好说下去。
我三姨两步就走到我面前,眼珠直愣愣的:“咳,这叫什么法?眼下正使用有学问的人,好些人巴都巴不上呢,哪能没入龙虎帐就打退堂鼓?”
“嗯、嗯,”二姑也凑了过来,“你没听前些日子相声里说吗?要考老子。我寻思着,用不多久,还要考妈考娘呢!”
“是这个理呀,”婆婆点着头,十分感慨,“眼下搞现代化,老师是站前排的,责任可不轻,弄不好,误人子弟呀!”
二姑、三姨频频点着头,几双眼睛投来期待的目光。
毕竟都是女人,还是有一个共同点。我的心一热,竟忘了自己在做戏,真有点难过了呢。
“姑、妈、姨,那我走了,不然要迟到的。”
“快去吧!”三个老人不约而同地向我挥了挥手。
“哎、哎、那件事呢———?”这声音追我出了门,我留给她们的是“等我学习完了,一定养个胖———娃———娃!”
我听到院内三个女人的笑声,有苦涩味儿,尾音却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