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脚,辜鸿铭先生曾经称谓“中国女人独有的艺术品”,但这种艺术品是非常神秘的,外人一般看不到。母亲的小脚也不例外,年轻时,晚上睡觉都不脱鞋,即使几个月洗一次脚,也都是在晚上背过人的,哪能像当今的年轻人,脚趾甲染红,把十颗“枣子”呈到人前炫耀,或者把裤头、袜子这类下身之物悬到晾衣架上,五彩缤纷地像开商品展销会。对于年轻人的开放行为,老母是大襟盖小襟,视而不见;但对自己的传统理念,她坚持以不变应万变,墨守成规。所以,即使我这样的老儿子,对母亲的脚仍然是“不识庐山真面目”。有一次,我大胆提出替她洗脚的请求,母亲竟欣然同意了。
小脚,旧时代人称“三寸金莲”。而母亲的脚确实不到四寸。脱下袜子,活像端阳节街上卖的粽子。外面缠裹着脚布条,其缠绕的道数,也同包粽子一样。层层剥开,显露出了畸形的脚样儿,活像半截刚出泥的莲藕。看那脚骨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余四个脚趾骨都已变形,向下折回去,顺着三角形的锐角一条边紧贴在脚掌上,脚腰骨中间向上凸过去。脚掌中间形成了一道沟痕,唯一能保持原状的是脚后跟。整个脚底面积,仅用一张扑克牌即可剪出两个鞋底样儿来。我的心不禁震撼起来。这就是被我的一只手完全能攥住的历史的活化石,被封建礼教所摧残了的肢体,一道让藤野先生终生不解的难题。在80个年头岁月中,她的两点小脚以常人之足四五倍的压强,承受着一个大家庭的重负。她能从驴背上抬下来一驮桶水,能背动一大捆柴,能扛起一袋粮食,总之,屋里屋外一切粗细轻重的活,她都能提得起,放得下。
应该说,母亲出生时,末代皇帝宣统下野16年了,这正是如火如荼的求解放年代。但几千年的封建意识形态的惯性仍然未减其速,何况母亲出生在一个闭塞的山村。本来就山高皇帝远,况且外祖父祖祖辈辈都是前清忠实的臣民,在他们花岗岩的头脑中,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一时间很难融入。所以,对母亲的缠足,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了。60年前,母亲用这双小脚从西山头上的张姓大户人家,走进我家宅院,挑起了周家的大梁。那时我奶奶大病缠身,宅中再无第二双手可帮上忙的。母亲推磨、碾米、做针线,每天还要做十多顿饭,从五更到半夜。除了给孩子喂奶之外,一双小脚再难落到炕头上。这些都留在我此时依稀的记忆中。后来我一别九年,离家上学去了,在梦中常听到母亲轻轻的脚步声。
60年代,我回乡务农了,正值秋收季节,到地里割糜子。母亲和我站在同一趟上,两人割四行。母亲总是抢在前面,一人割去了三行,仅剩下一行,我还割不上去。我腰酸背疼,汗水和泪水交汇在眼角上,母亲的一双小脚踩破了刚割过糜茬的地皮,种下一串串的顿号,敲击着我的心扉———一个五尺大男子,竟然让一位小脚母亲给带趟。一切难以名状的滋味袭上了心头,是感愧,是痛苦,不,是对人生的感应———孩儿一下大彻大悟了:母亲常说“宁肯挣死牛,也不能翻了车”,干活落在后面别人是瞧不起的。天到中午,男人们都躺在地头晒肚皮,女人们理所当然地回家去做饭。这时母亲颠着小脚,边跑边拾柴禾,虽然往返七八里,我家的地头饭总是来到别人前面,令众人羡慕。那些一时吃不上饭的急嘴猴常常埋怨妻子说:“两扇大脚片走不过小脚尖。”女人们反驳说:“人家小脚走路轻快又灵便,哪像大脚带不动。”后来“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搞了起来,父亲灵魂受“触及”,母亲也去受“陪训”。父亲挂牌子走在前,母亲一步一步跟在后。他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了21000天,经历了山穷水尽,迎来了柳暗花明。
母亲心善手更巧,她能用最少的粮食最大限度地让全家人吃饱肚皮,会用最经济的布匹使全家人都穿得体面。谁有头疼脑热,她舀一碗水放到地当中,手拿菜刀在病人头上给“送一送”,睡上一觉,病就好了。谁的婴儿啼哭不止,请她去,她在自己的脖颈上拔三根汗毛,按在孩子肚子上,一边揉,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就这样“改一改”孩子就不哭了,这一切母亲带手就办了。应该说最使她劳累的是带孙子,她的四个儿媳不到十年,就生育了16个孙子,这生育上的无政府状态,使一个安静了十多年的农家大院转眼成了喧闹的世界。在这个家庭幼儿园中,母亲既是团长,又是保育员。你看她,背上爬的,怀里抱的,手上拖的,后面跟的,拉屎拉尿的,哭的笑的,一双小脚转得更疯了。陀螺旋转也有停的时候,而一双小脚哪能长时间超负荷运转呢?18年前的一个中午,母亲因脑溢血而晕倒了,惊动了全村。经过县医院及时抢救,昏迷了四天四夜的母亲终于清醒了。消息不胫而走,从百里以外赶到医院看望的人络绎不绝。这些人除了亲戚之外,还有被母亲接生过的,婚嫁时母亲给做过嫁妆的,在困难时母亲周济过的,失意时母亲安慰过的,甚至还有政治运动中挥拳头、呼口号批判过母亲的人。一个农村老太太,每天竟然有如此众多的人来“巴结”,医护人员还以为她的儿子在做什么大官呢。
母亲不识字,但她有文化。东方人的厚道本色,全包容在她广阔的胸怀中;中国女性的传统功德,全沉淀在她的一双小脚上。她永远立于时代前列,令世人仰视。母亲的小脚,旧社会的艺术品,新时代的活化石,大家庭的助推器,儿孙们的教科书。我双手捧着母亲的小脚,这是自断了脐带之后与母亲经脉的又一次对接。您的小脚已成为衡量儿女的标尺,我要踩着您的脚印不走歪路,勇往直前。母亲,在您有生之年,多给您洗一次脚,当您百年之后,为儿的就会少一份遗憾!
作者简介 周永祥,1946年生,宁夏盐池县第五中学高级教师,宁夏吴忠市作家协会理事,1998年获“全国优秀语文教师”称号。发表论文10多篇、散文40多篇,参与过3部史书的编纂工作,著述约4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