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门前有一条路,相传叫做“私盐路”。很多年以前,那是一条大路。之所以称“大”,是相对于山间的羊肠小道而言的。羊肠小道通常只有一条单一的路迹(乡里人叫做“路壕”),而大路则有平行排列着的几道。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把躺在大地上的巨大的长无止境的“多弦琴”。我小的时候,常常能听到那“琴弦”之上发出的动人音乐。
那条路由北向南延伸,穿过平地,伸进山里,难以看到它的尽头。听老人讲,那路的北端起自北大池、花马池、莲花池等几个盐湖,向南要通到甘肃的曲子、庆阳、驿马等地,有的七八百里,有的八九百里,走一趟没有十天半月不行。
要问那条路是什么时候踩开的,一向知识渊博的父亲也说不清楚。他说,大概自从北方出了盐湖,南边的人要吃盐,就有了这条路。究竟有多少年,谁也不知道,反正人们祖祖辈辈,走的就是这条路……
清晨,当我还睡意朦胧的时候,常常会被沉重的驼铃声吵醒。于是,我干脆跳下炕头,坐在木门槛上,双手撑起下巴,两眼注视门前的大路。
驼队很少是单一的,有的两三连子在一起,有的五六连子成一伙。一连子是六头骆驼,每一头骆驼的鼻子上都穿着一根缰绳,缰绳的另一头连在前面一头驼背上的鞍架子上。最前面一头骆驼的缰绳,抓在拉骆驼人的手里。这样,一个人就能牵动六头骆驼。走在最后边的一头骆驼,鞍子上没连缰绳,却挂着一只老碗大的铃铛。骆驼一走动,驼铃便“丁冬丁冬”地响起来。拉骆驼的人不用回头查看,就能知道后边的骆驼是否掉了队。驼铃的声音各不相同。五六连子骆驼走成长长的一串,你“丁丁”,他“冬冬”,“丁丁冬冬”就组成了一曲奇妙的音乐。这音乐的动听,一般的专业演奏家很难演奏出来。
动听的不光是驼铃。有时候,“骆驼客”(对拉骆驼人的称呼)刚过去,赶毛驴的脚夫(乡人一般称他们为“脚户”)又走了过来。毛驴的铃铛比较小,不是挂在鞍子上,而是挂在领头驴的脖颈上。驴儿跑起来,有的铃儿“丁零零”,有的铃儿“当啷啷”,虽说不及驼铃的嘹亮,却也十分悦耳。有一首“信天游”唱得很形象:走头头(的个)骡子(哟)三(呀)三盏盏灯,(哎哟)响起了(那个)铃铛(呀)哇哇(的那个)声……”
脚户们是最不甘寂寞的。他们往往是人还没有看见,歌声就从山梁的那边传了过来。唱的多是些“骚曲子”,但人们却爱听。当年,诗人李季在盐池县,总爱悄悄地跟在脚户们后面收集民歌,有时候听得入了迷,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出几十里……
爱听脚户们唱歌的,不光是我一人。脚户从村边过,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纷纷出来站在大门外的坎畔上,手里虽然拿着针线活儿,注意力却集中在听脚户唱歌。
冬天下了雪,低洼的地方就会冻上冰。每到这种路段,就是脚户们最紧张的时刻,他们顾不得唱了,双手使劲提住毛驴儿的尾巴根部,生怕负着重驮的驴儿滑倒,嘴里还得不住地给毛驴提醒:“得儿,小心滑着,滑着……”等到冰滩一过,他们马上放开驴尾巴,又高声唱了起来。有时候,他们还会冲着“看脚户”的媳妇姑娘唱几句“骚情”的歌词。
大姑娘一般是光听不言传,而小媳妇们则不然。她们虽然听着脚户们唱得正对自己的心思,但嘴里还是偏要装出怒骂脚户的样子:“哎哟,你听!咐脚户骚情得很!一张嘴就是这个哥哥长咧,那个妹妹短咧……一遇上冰,你看他们那个熊样子,双手抓住他大(爹)的毛杆子(驴尾巴),‘爹,滑着!爹,滑着!’可是有笑得很……”
脚户的歌,往往能拨动知音者心里的琴弦。
有胆大的女人,嗓子痒得憋不住,就对着脚户唱开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哟),招一招(那个)手,(哎哟)你不是我的哥哥(哟),走你的(那个)路!”
于是,脚户那边就反应回来:“山羊绵羊撒了一架洼,看见了妹妹我说不上话。”
这边又唱:“山羊绵羊五花子羊,谁知道你是个啥心肠?”
那边又应:“我莲花池里驮盐曲子街上卖,不图挣个钱光图跑得快。”
“光图快”,就是多跑几趟,希望经常能听到“妹妹”的歌声。
“信天游,不断头”。要不是脚户们忙着赶路,这样唱上三天两夜也没个完。
那些心里虽然想唱但嘴上却“不敢”的女人,一听别人唱就产生了妒意。她们就小声地骂:“骚货,贱货!”
自从农业合作化、公社化以后,人们渐渐听不到驼铃的“丁冬”了,也看不到赶毛驴儿的脚户了。生产队的大胶轮马车,慢慢地取代了骆驼,也取代了毛驴。大胶车上坡下洼那狼嚎鬼叫般的刹车声,取代了脚户们的歌唱……
世事的变化真奇妙。人们在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人和事,却已经悄悄地改变了面貌。
有时候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用照相机和录音机把那些景致拍下来录下来,以致后来想听一听驼铃,想看一看脚户,却无处去寻找!接着又遗憾,现在连狼嚎鬼叫般的胶轮大马车(老乡们叫做“拉拉车”)也找不到了。20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都没见过那东西,没有领略过生产队里车把式那耀武扬威的神采……任谁都会由衷地感叹:世事的变化真快!
今年秋季,我又回了一趟老家,见那条“私盐路”还像一把巨琴一样在大地上静静地躺着,但“琴弦”却完全失去了当年的光彩。路迹陈旧得像是多年没人走过,而且稀稀拉拉长出了野草。触景生情,不由得使人想起那首古老而苍凉的曲调: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海之角,知音半零落……
人老了爱回忆。我在那条被废弃的古道上徜徉,自然又想起了儿时在这里听驼铃、看脚户的情景,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如今,那些情景都已成为看不见的历史了,只有脚下的古道还可以算作是历史的遗迹!
就在不远处,一条贯通全县南北的沥青公路亮闪闪地通过,早已取代了这条古老的黄土路。公路上,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汽车川流不息,飞速奔驰,马达声和喇叭声汇合成一种新的、奔腾激越的音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那车流的前进,就像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