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不爱官,不爱钱,不爱吃,不爱穿,不爱玩,就是对书情有独钟,嗜书如命,嗜书成癖。有人借我的钱不还可以,但借我的书不可不还。因为钱没了可以再赚,书没了就有可能再买不到了。
我不是出身于书香门第,爷爷是个大老粗、土老财,父亲也是农民。但我小时候,家里却是有不少书籍的。父亲把一只大竹筐高高地悬挂在屋里的大梁下,里面盛满线装的古书。除了他自己外,别人都不许动。直到我小学毕业以后,父亲才隔一段时间把盛书的竹筐取下来,对我开放一次。每次只借给我一两本,看完再换。记得那里面有我喜欢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石头记》、《西厢记》、《三侠五义》等等,还有一些生僻难懂的“五经”、“四书”、《古文观止》、《千家诗》之类。最让父亲珍惜的是一套八本线装木刻的《验方新编》,是清代一居士编辑,父亲管它叫“药书”。父亲读书有两个用途:一是给人“说书”。只要有人来听,哪怕就是一个人,他也开讲。有时候说到昏天黑地三更半夜,还是不肯收口。当讲到关公出五关斩六将的时候,他显得洋洋自得,眉飞色舞;讲到云长败走麦城时,他便心情沉重,黯然神伤,惹得听书的人也跟着掉泪。他说书非但不挣钱,还要给听书的人管饭。父亲读书的第二个用途是给人说“药方”。他虽然不是医生,但是经常有人来向他求个“偏方”。根据来人讲述的症状,扳开他的《验方新编》,仔细地推敲琢磨,对症找到药方,然后对来人“面授机宜”,打发来人高兴而去。求者一文不纳,授者一文不取,体现了乡下人交往中的朴素美德。
“文化大革命”那一年,我已经中学毕业当了几年“穷民办”(教师)不知不觉中也买下了不少书籍。有一天我不在家,一队红卫兵冲进去,不由分说到处搜书。他们把父亲和我的书集中起来,装了满满一架子车,拉去烧毁。当时父亲曾抱住他的那套《验方新编》说:“这是治病的书,没有封、资、修,给我留下吧!”但秀才遇着了“兵”,有理能说得清吗?
十年后,父亲不幸患了“噎嗝”病,现代医学叫食道癌。医生束手无策,说是不治之症。这时,我们都自然地想到了那套被红卫兵烧掉的“药书”,因为那书中有好些专治“噎嗝”病的“偏方”。“偏方气死名医”嘛!我们真后悔当时没有把那套书深深地埋藏好。不久,父亲便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母亲则愤愤地得出了一条教训:“一辈子省吃俭用都买了书,顶啥用?以后你们再不要买书了!”
对于母亲的训诫,我一向是很顺从的,唯独“再不要买书”这一条,我实难从命。多年来,无论是到遥远的北京、上海,还是到附近的省城县治,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逛书店,而且一进去就忘了时间,下班了服务员不赶不走。给妻子代买衣服,我怕麻烦;给孩子代买食品,我嫌沉重;就是不嫌书之多余。省内外认识了几位朋友,倘去拜访,他们一不送我香烟,二不送我好酒,只给我几本喜爱的新书。于是我便如获至宝,欢喜非常,连走路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这样一来,连买带要,提包便很快地由瘪变鼓了。智者名言是“上路不捎书”,而我却是傻着上路必捎书。每次外出归来,肩上都扛着一包沉甸甸的书,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气得妻子骂也不是,笑也不好。
到了搬家的时候,书就更成了累赘。这个角落里一箱,那个旮旯里一堆。撂呢,舍不得;拿呢,太费劲。妻子动员我卖书,我则动员她卖掉一些瓶瓶罐罐,两人各不相让争执大半天,掂量来掂量去,还是都拿上的好。妻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这人,实在没有办法!”我说:“我离不开书,就像你离不开我一样,这辈子算是绑在一起了,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们越长大越爱翻弄我的书籍、书柜了,一有空就往书堆里钻。有时候看着他们那着迷的样子,我就会庆幸:当初掮一捆书回来,真要比给他们拎回一包食品来好多了!一次,我对正在看书的女儿说:“等你出嫁的时候,我也许没钱给你买许多陪嫁品,就陪你几套旧书吧!有道是‘人留儿孙钱万贯,我留子女书一卷’了。”没等女儿表态,妻子就在一旁气哼哼地嚷了一句:“哼,那不叫别人笑话死……”
笑什么呢!人各有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