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父亲在政治上的倒霉,我们全家便来到了黄土高原上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那时,父亲的身体已经病残。但他总是说:“还是这里好,空气很新鲜,人也都厚道。”每当父亲这样感叹的时候,母亲总是以无限感伤的心情讲起先前我们家所在的那个小镇,以及她和父亲共同创造的辉煌的往昔,但这一切,在我已经无从想象了。
现在,我面前只有漫漫黄土,纵横的沟谷,起伏的丘陵。在这个世界里,我彻底变成一个野孩子了,跟着一群小伙伴掏麻雀、挖黄鼠、撒谎、说脏话,练就了全身的本事。
村前小水沟的岩缝里五颜六色的小鸟,小蝌蚪在溪水中摇尾轻弹的声响,“七寸子”(一种蛇)从草丛里吐出的幽幽的火舌,腐草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山里女人骂街时辣椒般冒火的嗓音……都那样亲切地吸引着我。
玩累了,才留恋地回家。母亲如果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她就把饭菜给我炖在锅里,门锁了,钥匙放在门框旁边的一个小洞里。她不愿把自己的儿子隔在门外,就采用这种办法。这件事,我终生铭刻在心。
我终于长到了可以替父母亲做点事情的年龄了。
麦黄时节,提着竹篮,和一群小伙伴去摘马茹子。马茹子一丛一丛的,枝叶浓密,果实如鲜红的樱桃一般,甘美无穷。吃完了它,嘴唇红红的。于是,怂恿一两个女孩子唱一段信天游,我们的心思也就嫩嫩的、颤颤的,随着那晃眼的旋律,飞向远处的山巅……
夏天的雨后,去捡地软软,它是雨后的地皮生出来的,像黑木耳,是很好的包子馅儿。我们一群孩子把裤腿卷起来,走在湿淋淋的草地上,在山崖,在沟畔,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高兴的时候,再打趣地唱上一句:“你妈妈打你你不成材,这么大的露水你穿花鞋……”
回来的时候当然不会忘记捋一把泽麦。泽麦长得菜那么高,开着淡蓝色的小花。它的花是绝妙的调味品,捏那么一小撮,放在烧红的油里炝一下,于是异香激射,隔沟也能闻得见。母亲用她调制的酸汤荞面,曾经喂饱了我饥饿的童年。
不知不觉间,我已变成一个大孩子了。村子里的小学校,已不能容纳我这样的大孩子了。我考上初中了,初中在公社里,离家有20里地。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母亲很早就起床了。她先是做好饭,鸡叫的时候把我叫醒。吃完饭,父亲已经套好了毛驴车,装上了我的行李和铺盖。伴着晨星,伴着寒露,伴着毛驴脖子上清脆的铃铛声,我和母亲迎着初秋的嫩寒,踩在欲醒未醒的乡道上,去叩响一个未知世界的门。
这所学校,没有像乡野那样尽情施展对我的诱惑:课本的内容无非是几篇社论和几个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先进事迹;上课的时间少,大部分时间都帮助周围的生产队平田整地;一般农村的寄宿学校伙食又极差,不到两个月,我那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已经是皮包骨头了。不久,我对这个新环境就厌倦了。
但我在这所学校里,却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
1959年,从北京迁来的一个姓邱的“右派”在这里教语文,接受监督改造。教师们评价说,那个人呀,水平可高了,会写诗;毛笔字写绝了,跟字帖上的一模一样。
后来“邱右派”酒喝醉了,说了一些“反动”话,被抓了起来。关他的房子里,夜里常常传出一阵阵撕裂人心的惨叫……
他自杀了。吃饭的时候,乘人没注意,他把筷子插在鼻孔里,然后使劲碰在墙上,筷子就从后脑勺冒出来了。
惨啊,人们都叹息着。
这惊心动魄的惨相,搞得我失眠了好多个晚上。
在一次学工学农学军的活动中,我得了重感冒,高烧38℃。
那是一个微霜的早晨。母亲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后,很快就赶来了。她呼出的热气在头发、眉毛、眼睫上结成了薄霜,脸颊上有热汗流过的斑痕,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要紧吧,孩子?”然后,把头伏在我的胸上,像是在倾听我的心音,好长时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向她诉说了我对这所学校的厌倦,表达了不愿继续上学的心愿。我又一次投入了大山的怀抱。但童年的乡野却变成灰色的了,姓邱
的右派也还时时撞入我的梦境,让我不能安睡。
心很寂寞很焦躁。过了很长一段郁闷的日子。
说话的时候,小草的嫩绿就已经冲破了皑皑白雪的封锁,春天了,南山的山丹丹开了,艳得叫人心跳。
是夏天,大约是麦黄时节。有一天,县里的文艺宣传队来到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演出。中午演出的时候,看见了拉着道具的汽车出现在蜿蜒的山道上,紧接着是一辆客车,里面坐满了男男女女,那些人的衣饰、言谈、动作都是我从未领略过的。好奇心促使我和我的小伙伴一直跟着那车、那人来到了大队部。
演出那天人山人海,我踩在小凳子上站在母亲的前面。独唱、合唱、快板、相声……
突然台上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材,红润的脸蛋,眼睛扑闪闪地流露着温和。报幕的向观众报告了她要演唱的歌曲名“洪湖水,浪打浪”。她唱得非常好,全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声浪从舞台上波及到很远,群山里有微微的回音。
那时候我完全不了解这首歌的背景和歌词的内容,只是感到舒服,如同躺在母亲的怀里,如同在山野里尽情地放肆……这歌声从心里激起的是一种更高层次的难言的美感。
演出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我对其他节目都没有感到兴趣,我的灵魂被那女孩子的歌声笼罩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来到昨天演出的那个地方,茫然地转悠,我好像是在寻找一个丢失了的美好的玩具。
院子里静悄悄的。终于有一间房子的门吱吜一声开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端着刷牙缸走出来,她就是昨天唱“洪湖水”的那一位。
她也看见了我,脸际眉梢滑过—个淡淡的笑,算是招呼吧!我呆呆地站着,注视着她。
她终于刷完了,要进屋去了,但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脸上已然是灿烂的笑。终于,她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我走来。
“小朋友,昨天的节目你看了吗?”她问。
“我最喜欢你唱的‘洪湖水!”我答非所问地说。
她显然高兴了,用手轻轻地抚一下额前的柔发,脸上漾起一个甜甜的笑,我感到了陶醉的晕眩。
“你们还要到别的地方去吗?”
“是的,今天下午去你们的邻村。”
“这么快就走!”我的声音里有深深的失望。
“我们的任务很重,要去许多地方。”她说着,望一望四周苍茫的大山,用一种淡淡的希望的语气说:“好好读书,小朋友,从这里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尔后,笑一下,转身离我而去了。
“你们回城的时候,还路过我们这里吗?”我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仿佛她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似的。
“是的,就只有一条路!”声音里有距离远了的空漠。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我常常一个人来到“大篷车”队一定要经过的路口,在黄昏落霞的凄迷里,在疏星淡月的惆怅中,翘首眺望……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秋风吹来了,大山阴郁得让人流泪,田野一片斑斓和苍凉。回荡在我心里的那曲“洪湖水,浪打浪”依然固执地纠缠着我,使灵魂不能安宁。
那个姑娘的“大篷车”,终于没有经过我的村子。
就在这年秋天,有一个男孩子哭闹着揪住父母的衣襟要去上学;又过了几年,仍是这个男孩子带着乡野的粗俗和泥巴,走进了一所大学的校园。那个男孩———那个男人———就是我!
“外面的世界大得很呢!”很久了,这一声温柔的召唤都响在我的耳边。当我感到环境的压迫的时候,当我对生活疲倦或麻木了的时候,这声音,都使我心胸阔朗,感情激越,从心里生出对人生永久的希望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