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盐池相识是在上个世纪60年代的初期。一个秋天的早晨,我从宁夏回族自治区首府银川市乘班车出发,沿着黄河西段南行,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在一个叫仁存渡的地方下车,人车同船,靠一艘小汽轮侧引(小汽轮系在大木船一侧,故曰“侧引”),东渡黄河,到达历史古城灵武。车子穿过灵武县城,径直向东,直抵古长城边的宝塔。一路所见,已同银川平原的绮丽风光迥然不同,但见公路两旁沙丘起伏,草木稀少,顿有“出塞”之感。车过宝塔,折向东南行,车子颠簸得厉害了。一个个黄土夯筑、历经风蚀雨淋的烽火墩迎面而来。三头大牛牵动的一步三晃的铁木轮车,车轮足有一人高,刚刚闯入眼帘,就被迅速甩到后面去了。大约中午时分,窗外断断续续有十分粗糙的老榆树掠过。俗话说:“有树就有城。”果然,盐池到了。
盐池是宁夏最东边的一个县,位于内蒙古、陕西、宁夏三省区交界的地方,60年代初才有6万多人,主要是汉族。它曾经是陕甘宁边区三边专区最西边的一个县,宝塔就是当时“红白”分界的地方。盐池曾于947年3月为马鸿逵短期占领,当年7月再次解放,8月又陷入马鸿逵之手,直到1948年8月盐池第三次解放,才最终回到人民的怀抱。
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盐池县城的房屋建筑较“三边”时期有了许多改进,但是仍然没有一座楼房。招待所就是几排平房。我稍事休息后上街去吃饭。那时,在许多地方上街吃饭得耐心地排队买牌子、等凳子、等空碗。到了盐池,我自然也有这个思想准备。我顺着拉得长长的“杂———碎———”的吆喝声走去,在十字路口的平房里找到了一个卖羊杂碎的小铺子。进去一看,一张桌子,两条长凳,竟然只有两名顾客———脸颊的突出部位都显得红红的两位老人,正蹲在一条长凳上吃杂碎。见我这个外乡人进去,其中一位猛然站了起来,长凳失去了平衡,差点把另一位摔在地上。我赶紧上去搀扶,表示歉意,不料店主插上来说道:“谁也不怨,只怨我的地不平。”他俩先吃完,临走时回过头来安抚我:“你缓着,慢慢吃,山里人身子骨硬,闪一下咋也不咋的。”
这就是盐池给我的第一印象:有些闭塞,但并不拥挤;这里的人憨厚、善良,对陌生的外乡人怀着好奇和敬意。
后来,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再次到盐池,在农村长住。我不再是使盐池人吃惊的外乡人了,对盐池人也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在我家附近(在盐池人看来,十里二十里都在“附近”之列),有一位姓田的老红军。他是1936年盐池第一次解放时参加革命的,当过机枪手、迫击炮手、骑兵班长、排长、副连长,先后三次负伤,三次在延安见到毛主席,是1940年入党的老党员。他1954年从部队复员回乡以来,一直是兢兢业业地劳动,从未向国家提出过“特殊照顾”之类的要求。大、小队开党员会,他总是按时参加,不迟到不早退。他的事迹,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文化大革命”后期的一天,我终于以一个基层干部的身份在他家住了一夜。那时,他已经63岁了,孙子孙女都已长大,家里不缺劳力,国家也有照顾,可是他还是起早贪黑地给生产队放羊。这天,我问他:
“老田啊,孙子都大了,国家也有照顾,还抱那根放羊棒干啥?”
“劳动为主,啥时都没错。挣着吃,总比大事小事靠上头光彩。”
孙子接话道:“我爷爷脾气犟,不让他放羊就骂我们。”
的确,田老汉的脾气是够犟的,老伴、孙子对他是又怕又疼。有一年,因为草场不好,羊病蔓延,羊群受到损失,尽管他“早出晚归”,羊只还是不断死亡。一天,他正蹲在羊圈门外伤心地哭,孙子怯怯生生地跑去叫他回家吃饭,他却要孙子帮他把病羊乏羊抱回家去。孙子不敢违拗,帮他把十几只羊抱了回去。老伴嫌他把羊放在正房里,弄了一房子臊气,可也不敢顶撞,只好帮他喂羊。晚上,他把老伴、孙子孙女都赶到耳房去睡,要一个人睡在臊气冲鼻的正房操心羊只。老伴劝说了几句,他不听,反嫌别人 唆。大家不敢再说,只好让他按自己的心思去办。他就这样“犟”了一个春天,他的羊群不但比别人的羊群少死了许多只,而且还有60多只羊羔奇迹般地“出圈”了。
在广阔的盐池草原上,像田老汉这样的人,不是“绝无仅有”,孤陋寡闻的我当时就能数出好几位。他们觉得自己生在盐池,长在盐池,回到盐池草原上来踏踏实实地干活,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虽然有的人为他们由于文化水平低,未能当上大官而惋惜,但是,没有人认为他们应该“闹”;大家称赞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是,也认为回来劳动是光荣的,不必大惊小怪。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由于工作关系,我认识了一位姓李的年轻干部。他是一个公社党委的秘书。他的家原来在公社机关附近的一个生产队,老婆、女儿共三口人。过去,他既工作,又得回去种地,两头忙,日子过得挺艰苦。当农村政策逐步得到调整,他的路子也“活”了。他把家搬到公社边,一边工作,一边当“参谋”,帮助老婆办起了养鸡场。他们把承包的农田交给别人去种,有收成,别人给些口粮;没收成,也没有关系,养鸡收入足够买口粮了。他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在亲戚的帮助下,照着一张图纸自己动手制作了一个孵鸡箱。第一批小鸡孵出来后,他不像有的养鸡户千方百计把差一些的小鸡“搭”出去,他不让体质弱的小鸡“混”出去。他说:“这些体质弱的小鸡,在我这里再喂两三天,都是好鸡,可是‘混’了出去,十之八九要死掉,不但社员受损失,我的名声也倒了。”他收社员交来的“洋鸡”蛋,比收一般鸡蛋的价格略高一点(收来鸡蛋再孵小鸡)。不怕吃亏么?他说:“是要多花一点钱,可是‘洋鸡’蛋确实大一点,我不出门有人送来,还节省时间;社员看‘洋鸡’蛋值钱,就会养‘洋鸡’,我家的‘洋鸡儿子’的销路就更好了,还不是一个样!”前些时候,我到他家吃饭,顷刻之间,端上来一大盘炒鸡蛋,一股劲地让道:“快吃,吃完还有,随便炒。”饭后,他又领我看了一箱刚从外地买来的蚯蚓饲料,说他准备发展蚯蚓饲料,降低养鸡成本。他还说,从报纸上看到外地有营养价值高的红壳鸡蛋,可惜没有人给详细介绍一下。
是的,盐池人希望有更多的人为他们引进科学技术。盐池人虽然在信息闭塞的地方长大,但是一点也不笨。我那位年轻朋友的不卖体弱小鸡、收“洋鸡”蛋价格略高的做法,不是有点辩证法的味道么。谁说盐池人只憨厚而不机智呢!
记得离开盐池那天,天是阴的,临走时又下起了毛毛雨,但是,我的心情却像草原上的晴天那样明朗。回首仰望,三层楼的招待所高高耸立,有线广播喇叭传出的秦腔音乐高亢激扬,给人以振奋之感;当年传来长长的“杂———碎———”的吆喝声的地方,已经建起一幢百货大楼。汽车行驶在沥青公路上,快速而又平稳;公路两旁绿树成行,原来的老榆树夹在中间,仔细分辨才能认出来;一步三晃的老牛车已经为手扶拖拉机和套着大骡子的小胶车所代替。唯有那山坡上伫立的烽火墩依然如旧,撩人思绪万千。或许那上面又多了几道风蚀雨淋的痕迹,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历史的长河中,20多年的时间只是一刹那,而这一刹那,又是多么的不干凡!我深深地相信,在开发大西北、建设大西北的进军号角鼓舞下,随着烽火墩风蚀雨淋痕迹的增加,盐池人必将更加聪明机智、正直憨厚、殷勤好客,他们必将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