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河湾这个30多户200多口人偌大的村庄里，他是个最没情形的人物。他一辈子没有什么露脸的事，更没有什么惊人的创举，默默无闻，平平淡淡。用山河湾人的话说，他在山沟沟里戳了一辈子牛屁股。典型的乡野凡人，无名之辈。就连山河湾的人也只知道他姓王，不晓得他的大名。其实，他压根儿就没起过大名。
当然，说他一点值得人们回忆的事迹也没有，未免有些夸张，他毕竟活了65岁呢，跟人打了几十年交道，怎能没些事迹！事迹是有的，只不过全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而已。倘若不腻烦，就请你寓目《丑人轶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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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体形长相不是一般地难看，而是难看极了。五短身材，比《水浒》里的武大郎还矮，脊梁上还背个罗锅，拔直了也超不过1.5米，又干又瘦，跟猴儿差不了多少；两只细小的眼睛，偏又是风湿眼，一年四季，红刺刺，泪巴巴，给人一副哭相；更糟糕的是小时候害过一次天花，因无钱医治，留下满脸干稠麻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们在麻子前面冠了姓，叫他王麻子。
人丑了自然矮人半截，也被人看不起。山河湾有些人，特别是青年人就看不起王麻子，乃至讨嫌他，认为王麻子是个多余的人，活着给山河湾人脸上抹了黑，丢人败兴。比如，山河湾人出山赶集或串亲访友，时不时有人这样问：“你哪个村的？”
“山河湾。”
“噢，王麻子村的！”
有些二杆子人趁机嘲弄：“十个麻子九个怪，留下一个便是害……”
“哈哈！”
更有甚者，东扯葫芦西扯瓢，编了几句顺口溜揶揄山河湾人：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头瓦窑堡的炭，山河湾的麻子不能看。山河湾的人听了犹如迎风吃炒面———张不开口，闷气憋得肚子鼓胀。
有一次，峪口村一位俊俏的姑娘跟了姑妈上山河湾相女婿，傍黑时分，姑女二人来到村口。眼见前面有一小个头、瘦猴猴人挑一担水桶，一步两晃悠地走着，姑妈紧走几步赶上挑水者，谦然问道：“喂，挑水兄弟，问个话！”
挑水者停住脚步，猫腰斜肩，水桶落了地。
“请问，你认识王二牛吗？”
“他是我堂弟，咋不认识。”说话间，抬起手背连连抹着流着泪水的红眼睛，还自报家门说：“我叫王麻子。”
这当儿，姑娘也赶了上来。仔细一瞧挑水者的模样，差点没把她吓懵。她张嘴吐舌蹙眉，忙用双手捂了眼睛，心中暗暗叫苦：王二牛的哥比猪八戒还丑，王二牛能俊到哪里！她没听清王麻子与王二牛是堂兄弟。思忖片刻，心中的爱情之火就烧不起来了。“姑妈真是乱弹琴！”撂下一句话，生气地扭头就走了，把姑妈给晾在干滩上。
姑妈莫名其妙，纳闷了半晌，才悟出一点渠渠道道，可是侄女已经不见了影子。她紧忙追撵，已经晚了。这门亲事就这么给吹了。
事后，王二牛气得捶胸顿足，百般地埋怨、气恨王麻子。
王麻子自知不对，比做了亏心事还难受。他蹲在墙根下，吧嗒吧嗒掉眼泪。半晌，歉疚地说：“好兄弟，都怪哥丑，哥坏了你们的大好事，哥对不住你……”他泣不成声了。
善良的人总是同情弱者，山河湾多数人还是同情、关心王麻子。王麻子委实可怜：九岁死了爹，十岁殁了娘，来到这个世界就遇上了七灾八难。十一岁给本村孙财东家放羊放牛。有年冬季，一个风雪交加的大冷天，王麻子在荒滩里放羊，衣服破烂不御风寒，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跌倒在雪坑里……恰在这生死存亡关头，一支执行侦察任务的红军小分队从这里经过，把他从雪坑里抢救起来。王麻子虽然没有死去，却落下个残疾身子，像秋末的重霜打了一般，终没长成个材料。长到二十几岁，到了成家的年龄，还是光棍一条。
村里一些好心的人便四处打问给他找媳妇。可是难哪，先后介绍了几个都没成。原因很简单：王麻子太丑。就这样，王麻子孑然孤身，凄楚而艰难地生活了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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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苦惯了穷惯了的原因，还是因为无妻室儿女为了防老？王麻子一生有个毛病：死抠活扒，千方百计地攒钱。村里人说他爱财如命，这话一点不过分。在王麻子眼里，一分硬币有磨盘大。二分钱一盒火柴，他一年最多用一盒。是咋用的呢？无论多忙多累，下工回到家，生火煮饭总是舍不得擦根火柴。进得门，不顾饿累，家什一扔先抓一把麦秸柴草去邻居家包火种，为此烧伤手是常有的事。
王麻子吃的饭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今天是调和（米粥里下面条）、黏饭，明天是黏饭、调和。因为这种饭既省粮又饱肚。用他的话说：稀稠一样饱，耐得工夫小。下饭菜夏秋两季是韭菜、白菜，冬春两季是腌酸菜、山芋蛋。隔上一月四十天改善一次生活，也仅仅是吃顿捞面条、炒萝卜丝而已。“文革”十年，虽然他是一人吃饱全家不挨饿的单身汉，比起那些锅常常吊起来的大户人家好一些，但总共也没吃上十次肉。四毛钱一斤绵羯羊肉，他嫌贵，好几次队上分肉他不要。王麻子有几句口头禅：信口吃倒江山哩。这几年农民富裕了，吃穿都讲究起来。王麻子思想也有解放，生活也有改善，由过去的调和、黏饭上升为干饭（焖米饭）、面条，下饭菜除了腌酸菜、白菜、韭菜、山芋蛋，三六九还炒盘荤菜，过春节也竟破天荒炸几个油饼泡白开水吞下去。有人问他为啥不炒肉菜就油饼吃？王麻子用手背抹一下泪水巴巴的眼睛，振振有词地回答：“唉，有福不该重受，油饼不可就肉！我这丑人能吃上油饼子就很不错了。”不等回话人吭声，他又补充一句，“其实，吃太好了也是浪费！”
王麻子烟瘾好重。但他一辈子没花多少钱买烟。有人统计过，他一年最多买两包香烟。山河湾人给王麻子的香烟起了个新鲜名词儿———装人烟。啥叫装人烟？简单地说，就是在体面场合抽的烟。比如，逢年过节，家里来了亲朋好友，或外出赶集、串亲、相亲、开会等等场合，揣上一包香烟，紧要三关抽出两支，给对方递一支，自个叼一支，吸烟扯磨，亲亲热热，既装人又大方体面，跟干部工人没两样。你说装得像不像？平时，王麻子吸的是自己种植、自己炮料的老旱烟。遇上歉收年，旱烟缺少了，他就掺上干榆树叶、荞麦衣之类，以假乱真，不用定量。
俗话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王麻子抠攒银钱也有失算的时候。就说去镇上赶集吧，别人都花五毛钱搭班车，呼隆隆一个钟头就到了。王麻子却舍不得花五毛钱。他说，要两条腿干啥！所以天不明就扯开大步往镇上颠，半天老晌午才赶到镇上。逛个把钟头，又急忙往回赶，天色昏黑方回到山河湾。浪费时间，熬人尚且不说，关键是赶两趟集就报销一双布底鞋。山河湾通往镇上的四十多里路，全铺了石子，死费鞋脚。这种抠一个丢两个的损失，他压根儿没意识到。后来，不知谁给王麻子点破了，他大吃一惊，后悔得直拍额头。晚夕，他一人坐在炕头上又细细掐算了一遍：一双布底灯芯绒鞋价值四块多钱，赶一趟集来回都坐车才花一块钱。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王麻子后悔莫及，一气之下，整整三个月不去镇上赶集，决心把以前浪费的钱省回来。
他除了从吃穿上死抠攒钱，还找窍门搞点副业。王麻子除了挖药材、编筐筐、卖篓子，还走村串户收破烂，帮人钉鞋……反正，拾进篮子便是菜，一分一毛全看在眼里。就这么着手头上确确实实抠攒了一笔钱。但究竟有多少？存在啥地方？王麻子绝对保密，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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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王麻子丑陋不堪，又是个死抠活扒的财迷，有些人也讨嫌他，可是要真的没了王麻子，村里有些事还真有些难办呢。真所谓你有开山斧，不能挖耳朵。王麻子能办的事，别人未必能办到。比如，前些年社社队队学大寨，千军万马改山治水修梯田，过春节也不散摊子。平时无所谓，春节派人出工可不容易。老队长为此事大伤脑筋，派谁呢？谁没有老人妻室儿女，苦累了一年能不让过个团圆年！在这节骨眼上，王麻子往往挺身而出，主动要求老队长派他去。老队长也猜透他的心思，王麻子要求上水利工地有三条原因：一是逢年过节上水利工地干活，给记加班工分；二是省了他自个在家起火、洗锅抹灶的麻烦；三是可以成全有妻子儿女者之美，让他们热热火火过个团圆年。
又比如，村上谁家殁了老人，叫王麻子给扫一扫灵堂，他尽心尽力。特别遇上凶伤死亡、小孩夭折，给死者穿衣服、守尸体等令人恐怖的营生，更是非王麻子不可。说来也怪，平日王麻子死抠活扒，爱财如命，一分钱也看在眼里。可是逢上这号事，忙完了，主人酬谢他，他却分文不取。有人大惑不解，问他为啥不捞几个？王麻子听后很不高兴，本来就发红的眼睛更红了，反诘道：“人家死了人，伤心得要命哩，我趁机发难财，那连牲畜还不如！我王麻子明儿格死了，难道不要人抬埋！”
至于谁家办红白喜事，更需要王麻子。事主家早早把他唤去帮忙。别看他是个残疾人，干营生却不比别人差。他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吃得苦，不怕脏。晚上，青年们欢欢乐乐，嘻嘻哈哈凑热闹，耍新娘新郎。王麻子自知长相丑，走不到人面前，便悄悄躲在僻静处抽闷烟，不住地抹拭风湿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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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王麻子害了三天病就默默地去世了。是在昨天煞黑时分。
山河湾多数人对王麻于之死深表同情、哀婉，说他一辈子活得孤单、栖惶。
也有少数人埋怨，指责他：“哼！守财奴，抠攒下那么多钱，舍不得吃穿，连口棺材也没买下。”
“这年头老实人也耍鬼心眼，自己的钱舍不得花，死了等集体抬埋！”
“哎，你们说，王麻子把钱日鬼到哪儿了？”有人这么问大家。
这句话倒真把人们提醒了：是呀，王麻子一辈子死抠活扒攒了不少钱。人们原以为他自愧无儿无女，攒钱为着防老。可是现在他死了，人财两空，一没买棺材，二没缝下尸衣，也没留给亲友。身上还穿那件腌攒补丁衣服，蓬头垢面，跟叫花子差不了多少。
忽然，有人作证道：“王麻子害病前几天的一个早晨，天色还麻乎乎的，他就悄悄出了村，慌忙向县城的路上走了……”
“我看，王麻子八成把钱送给了干儿子！”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对对，王麻子得病的前两天一清早，真的去了趟县城。县城的干儿子叫王宝，在县委宣传部工作。村里上年岁的人至今还记得：15年前，正是天昏地暗、人妖颠倒的年月，王宝的爸爸妈妈一夜之间由革命干部变成了“反革命”、“走资派”，被关进牛棚。15岁的王宝初中刚毕业，不许升高中，被迁赶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就在这年冬天，王麻子与王宝在水利工地上相识。过春节了，工地上就剩下王麻子、王宝这类无家无舍，或有这样那样问题的特殊人。可怜的王宝偏又患病，上吐黄，下泻黑，一时三刻，浑身烫得像火蛋，折腾到半夜就不省人事了。王麻子背起王宝连夜奔向离水利工地有40里的县城医院……他陪着王宝住了半个月病房，感动得王宝热泪涌流。王宝病愈出院时与王麻子难舍难分。走到岔路口，王宝抓住王麻子的手，颤颤抖抖说不出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干大，我，我给你当干儿———”王宝“扑通”跪倒在地。王麻子活了50岁，从没经过这种激动的场面！更不曾被人这般敬重、抬举过。他愣了一阵，才明白了过来，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张开双臂，把王宝紧紧搂抱到怀里：“啊嘿，我的宝儿，苦命的孩子！”随着呼唤，两只风湿眼如堤坝决开，泪水刷地涌泻下来……
这些年来，王宝常给王麻子来信。特别王宝参加工作后，不断给王麻子寄点吃食、衣物之类，逢年过节寄上二三十块钱。他几次亲自接王麻子上县城游逛，王麻子总是执拗地拒绝：“不不不，我这丑八怪，不能给你丢人现眼。你是人面前的人，不能影响我娃进步。再说，进趟城你准要为我破费呢。”
大伙吵吵嚷嚷，议论个没完。老队长提高嗓门说：“别吵吵了！”人们渐渐地静了下来。“王麻子是五保户，活着没拖累集体，死了集体应该埋葬。眼下出丧当紧，别的都是小事……”接着，他便指名道姓分派了埋葬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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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丧这天，王宝骑着摩托车一路风尘赶到山河湾。车斗里放着几只精致的花圈，还有纸张和衣物。这是王宝为王麻子送的葬品。
老队长迎上前，寒暄几句，就开门见山给王宝介绍王麻子得病去世的前后情况……言罢，瞅了瞅眼前的众乡邻，又瞅了瞅王宝，显出为难的样儿，搔了下后脖颈儿。那意思是，有人说王麻子把攒存下的钱送给你王宝了，是真是假也该当众说说，除去大伙心里的疑惑，使王麻子落个清白。但老队长又不好意思直接把话挑明。
王宝不愧是给国家干事的人，他完全理解了老队长的意思。当即向大家说道：“乡亲们，王麻子是我干大，多谢大家这些年对他关照！如今他去世了，我来为他送葬，也顺便把他安咐的后事办理一下。”
王麻子还有什么后事没办呢？大家有些纳闷，嘁嘁喳喳议论不休。老队长让大家别吵吵，让王宝说下去。“……五天前他来县城好容易才找到我，说他不行了，他死后，要我为他办两件事。我说你别老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他真不行了。还生气地威胁我，要认他这丑干大，就答应他的要求，要不就拉倒，他另寻别人代办。我就答应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然后一层一层打开，亮出一沓国库券，说：‘自己命苦，9岁死了爹，10岁殁了娘，11岁给财主家放羊冻僵在雪坑里，是共产党、八路军救了我的命。怪我丑，一辈子没娶妻室，没留下儿女，但公家把我当人待，给我救济粮、救济款、救济衣物。几十年来，共攒存了1872元5角2分钱，我买了1500元的国库券，你一定替我交给老队长，算我给国家、给乡亲尽一点心意。’”王宝的话音被泪水哽住了，然后他将国库券如数交给老队长。
在场的乡邻们眼见此情此景，无不感叹唏嘘。
王宝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下余372元5角2分钱，他让交给王二牛50元，买点结婚用品。他说他对不住王二牛。下余300多元作为他的埋葬费。他让我转告队长，买口普通棺材，缝身土布衣服就行了，千万甭破费。”
大伙听了，难过地直抹泪水。王二牛抑制不住感情，牛吼般地哭嚎起来：“哥呀，你的心比金子还亮！我二牛娶不上媳妇怪咱村过去太穷，也怪兄弟没本事，当初我不该埋怨你。如今兄弟已经说下对象了，还准备请你帮忙，吃喜酒哩，可你已经……呜呜，哥呀……”王二牛的哭诉让人撕心裂肺般难受。
下午出殡的时候，天气骤然变了，气温下降，阴云密布。灵柩出宅时，竟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片。霎时间，天地一片皆白。山河湾男女老少都来给王麻子送葬，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地向村外坟地走去。洁白的雪地上踏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路，向前延伸，延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