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靳夫人生了一次气,结果所有的症状就又出现了(这充分说明这个病和情绪有关),于是薛立斋又用加味逍遥丸,稍微配合了一点归脾丸,就又给调理好了。
靳阁老对薛立斋的治疗十分满意,从此总是笑脸相迎,薛立斋在朝廷里的人缘不错,也就是这样积累下来的。
那么,我们可以从这个医案里学习到什么呢?我要告诉各位的是,情绪可以导致很多的疾病,肝气不舒的后果还是挺严重的,中医有句话叫“肝为百病之源”,这话正确的说法是“肝气不舒为百病之源”。有的时候,肝气不舒、情绪不佳甚至可以引起一些很严重的疾病,比如现代医学认为肿瘤的发生就与情绪抑郁有一定的关系。而调理肝气的一个很重要的方剂就是逍遥丸或者加味逍遥丸,这个方子我们会在故事的最后给大家介绍的。
最不靠谱的皇帝
薛立斋伺候的这位皇上朱厚照确实是一个怪人,他这个人具有很多特性,比如他好色,喜欢美女,在豹房里养了数不清的美女;他信佛,养了很多的番僧,他自己还会梵文;他还好武,养了一些少林和尚,没事儿的时候就弯弓射箭耍大刀。
尤其是江彬来到他的身边以后,朱厚照更是来了精神头。江彬曾经做过武将,正好投其所好,大讲边疆的战斗故事,朱厚照简直听得入了迷,就跟我们小的时候听打仗故事一样,心神俱往。估计他在这些故事中也收获不少,后来在亲自打仗的时候指挥得当,进退得法,恐怕也和这个时期他整天在做战争的假想有关。
后来,在正德十二年,这位朱厚照老大跑到了边关的宣府,在那里驻扎下来。此事颇具戏剧性,朱厚照带着江彬等几个随从私自从宫里跑出来,梁阁老等大臣在后面追。到达了宣府之后,朱厚照还在那里兴建了镇国府,封自己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这位老兄很有创意,堂堂一个皇帝却把自己封成了一个大将军,还要兵部给开工资,历史上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其实朱厚照这人也有些小聪明,做法虽然有悖常理,但迷惑了自己人的同时也迷惑了敌人,敌人小王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
再后来,朱厚照与小王子在大漠开战,他亲自上场,骑马杀敌,直杀得昏天黑地,最后打败了小王子,从此边关安定了很多年。
不管怎样,仗是打完了,尽管朱厚照老兄意犹未尽,但他还是要回到京城做他的皇帝的。
可是,朱厚照已经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他的心哪是那么容易平静的。于是,第二年,朱厚照就提出:“我要到江南去玩玩!”
下江南,大概是很多住在京城深宫里的皇上的梦想,跟现在大家想去香港迪士尼似的,真能够梦想成真的很少。但是朱厚照是个无法无天的顽主,谁能管得了他啊?
可是,作为一个国家的君主,您这么天天出巡能行吗?关键是您还没有个儿子呢,您不留在宫里努力给国家留个后,总是想出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反对朱厚照的江南之游,各部都行动起来了,甚至很多官员都开始写信劝朱厚照了。
这让朱厚照很是恼火,于是就赏赐给这些大臣们一套贵重的礼物——罚跪兼廷杖。
廷杖是一个很残酷的惩罚,经常把大臣们打得皮开肉绽,有的人体格不好,直接就挂了。
但是从薛立斋的医案里,我发现了个细节,就是朱厚照在把大臣们的屁股打开花以后,还从关心下属的角度出发,派御医前去治疗,这个细节是在历史书里看不到的,在薛立斋的医案里却记载下来了。
现在,让我们看看薛立斋的医案中记载的,关于被打过廷杖痛症的治疗方法。
刑部有位文用晦,在听说朱厚照要南巡以后,很是担忧,于是就“伏阙谏南寻(巡)”,结果是朱厚照很不领情,还顺口关照有关部门打了文用晦一通廷杖。这顿打,把他打惨了。等到薛立斋到来的时候,他屁股上的瘀血已经散开了,但是被打坏的肉却不溃烂,于是薛立斋就给他使用了托里生肌之药,这样坏肉就开始破溃了,脓也流出来了,但是,流出的脓是清稀的。
薛立斋说:“脓液清稀,这是因为老文你的正气不足啊,需要使用人参黄芪等药来补正气。”
文用晦平时也经常看点医书,明白点医理,就说:“小薛啊,这人参和黄芪会不会太补了,如果导致肚子胀该怎么办啊?”(文君亦善医,以为恐腹满。)
薛立斋听了,忙回答:“放心,只要是虚,就应该补,不要担心!”于是,就尽力劝解让他服用药物(予强之)。
结果,服药后,文用晦的饭量就开始增加了。薛立斋又增大了药量,结果是胃口越来越好,最后屁股上的坏肉就都破溃了,脓液也变得浓稠,最后伤就全好了。
后来,薛立斋又记录了吏部和刑部很多官员的屁股被朱厚照打开花以后的治疗情况。而且还用了很长的篇幅(大约一千多字)来论述了屁股被廷杖打开花之后的处理方法,这篇论文发表在他写的《外科心法》中。其中详细地分析了屁股被打之后,身体壮实和身体虚的人要分开处理,外表破溃和外表看着没事儿的人也要注意区别。尤其是外表看着没事儿,但肚子疼的,一定是脏腑受伤,要内服中药活血化瘀处理,等等。总之,估计这篇论文发表后,拯救了不少屁股挨打的大臣们。
在那个年头,当官还真不容易啊!
南京太医院
就在正德十四年(公元1519年),也就是朱厚照在给各位大臣打廷杖的那年,太医院里的大考又开始了,也就是说,薛立斋一边忙着给各位大臣治疗屁股上的伤,一边回家还要看书复习。
这一年,他33岁了。
其实做到了御医这个级别,就基本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不出什么差错,是可以一直混下去的,为什么薛立斋还是在积极准备考试呢?
这要从薛立斋的性格说起。其实,薛立斋在后世人心目中的形象是非常不好的,因为他提倡温补,是温补学派的创立人之一,而在后面的清代,温病学派最反对的就是温补,所以清代的很多医家对薛立斋极尽讽刺之能事,甚至很多人出言不逊。结果现在我们看清代的医书,大多都是挖苦薛立斋的,赞扬他的很少。
其实,客观地说,温病学派的很多人是很偏激的,中医讲究的是阴阳平衡,对症下药,补阳和清热都是好方法,都是需要的。仔细看看薛立斋,他用的方子经常是两边都照顾到的,这点很多温病学家都很难做到。
我写薛立斋的这个故事,就是想给他翻案。因为我在仔细地读过薛立斋的书以后,认为他是位值得尊敬的医家,是个为中医发展做过很大贡献的医生,他一生都在追求治病的至高境界,一直到生命的最后,这是非常值得我们学习的。
从文献中看,薛立斋为人很严谨,在他的书里,除了治病,几乎没有提到过其他什么事情。不像有的医家经常还提起自己的其他追求、兴趣以及与某某名人交往之类的事情,薛立斋的十几部厚厚的著作都很干净,只讲医学上的事情,其他事情几乎不涉及。
其实薛立斋给皇上治病,给各位阁老大臣治病,花边新闻肯定不少,这要是搁一般人,怎么着还不得炫耀几句?但是人家薛立斋几乎只字不提,关于廷杖的事情,我也就是根据“伏阙谏南寻”这几个字才和历史对上号的。薛立斋根本就不把名利和荣誉当回事儿,一个字都没多写,通篇论述的都是“杖伤”和治病的过程。伺候皇上那么久了,人家十几本书里,只写了“奉侍武庙汤药”几个字而已。再看清朝某些医家,被召进宫里看了一次病,回家就把过程写了整整一本书出版发行,还弄个牌匾挂在家门口,极尽炒作之能事。
所以,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当了御医以后还是要努力考试。其实考试对他而言并不是目的,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学习,考试只是他自己检验一下自己,最近到底学得怎么样了,仅此而已。
在很多年以后,薛立斋退休下来的时候,苏州知府偶然到他家里去拜访他,只见薛立斋蓬头垢面地捧着书(蓬头执卷),正在那里一边苦读、一边苦苦思索呢,这位知府形容“恍然如经生下帷之状”,他说这不跟正要准备高考的考生一样地用功吗?
过了好一会儿,薛立斋才看到当地的知府来了,于是才进入里屋,整理衣冠。这位知府顺便翻看薛立斋刚才看的医书,只见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比那些准备高考的考生多好几倍呢(较之经生下帷者倍之矣)!
苏州知府感慨说:“先生苦心哉!”
薛立斋说:“医之道不明,世之患夭折者,将何所控诉为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必须要努力啊,否则医学不能够昌明,那么那些被误治而死的人多冤啊,他们没地方去控诉啊!
这就是人家的境界,都那么大的岁数了,还在不断地提高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
结果,在这一年的考试里,他又考了一个头等。
这可给领导们出了一个难题,怎么办呢?没法儿再提拔了,太医院就那么一个院长,两个副院长,都活蹦乱跳的,还没有退休的计划呢,怎么安排这位小薛同志呢?
于是,不知道是谁的主意(我估计是朱厚照的),就把薛立斋给安排到南京太医院去当院使(就是院长)了。
明朝很有意思,在朱棣迁都北京以后,他并没有把南京的首都地位取消,结果明朝有了两个首都、两套领导班子。南京的领导班子对稳定南方地区也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南京太医院是未迁都前留下的,本来是有院使的,后来朱棣迁都到北京后,就在北京建立了一个太医院,废除了南京太医院的院使。也就是说,南京太医院最大的官是院判(副院长),也就相当于院长了,从建制上要比北京的低一个级别。所以薛立斋现在担任的职务是院判,但他在中央政府里的级别却是院使,在他退休的时候,身份是奉正大夫太医院院使。
估计各位该问了,皇上不在南京,那么这个南京太医院是干什么的呢?原来,给皇上看病只是太医院的一部分职责,太医院实际上还管着全国的医疗事宜,比如明朝的两京太医院都设有生药库,设大使、副大使各一人,掌管药物。每年各地都要往这里送药,然后由太医院按照药物的品级分类。再由太医院御医和药库大使辨验入库,礼部派人监督并登记造册,一式两份,一份留太医院备案,一份送礼部查考。这活儿当时那是十分严肃的,想往药材里掺点化学药品那是要掉脑袋的,一般人不敢开这个玩笑。
另外,各地如果出现了瘟疫,太医院是要派人去的,还要负责组织各地医生来对抗瘟疫。
而且,全国各地的医官、部队里的医生,也都要太医院来进行考核。现在各位明白了吧,这太医院就相当于现在的卫生部。
除此之外,两京地区的惠民药局,也是归太医院管的,遇到瘟疫流行的时候,惠民药局还负责免费施药。
可见,薛立斋分到了南京太医院,给他的还真不是一个清闲的职位,很多活儿在等着他干呢。
母亲病了
就在薛立斋要动身赴任前,他的母亲病了。
父亲早就去世了,薛立斋与母亲相依为命,因此他与母亲的感情十分深厚。这一年,母亲已经65岁了,这次发病是因为在吃饭以后,突然听到了一些不太顺心的话,结果一生气,就开始发病了。症状是呕吐酸水,感觉自己的体内发热,口渴,吃不下饭,只想喝点凉水,来势汹汹,病势很重。
薛立斋给母亲诊了脉,发现气口脉大无伦,同时观察到,母亲的脸色发青发红。他心里判断,这是胃中有湿热郁火啊,于是对症开了些药,没想到母亲服用后都吐了出来。
到了第三天,母亲就开始吐酸的东西了;第七天时,吐的是酸黄水;到了第十一天,开始吐苦水了。
这个时候,母亲的脉更加洪大了,还是喜欢喝冷水。薛立斋这时给母亲开了一味药,就是黄连,熬水放冷之后,让母亲慢慢地喝下去。
看到这里大家一定会问,薛立斋这是怎么了,母亲呕吐,怎么到了第十一天才开始用药?这老人家能受得了吗?
古人在看这个医案的时候也是议论纷纷,有的人说,是不是因为治疗的是自己的母亲,薛立斋感觉心理压力太大,导致无法下手?俗话说“医不自治”啊,尤其是给自己最亲的人治病,有时是下不去手的,总怕自己分析错误了。
难道薛立斋也有此顾虑?给皇上看病都没什么心理负担,怎么此时却犹豫起来了?
原来,在医案里,薛立斋并没有提到自己的母亲正气不足,什么脉微欲脱,什么自汗面白的,都没有,这说明母亲的正气非常足。薛立斋判断母亲的湿热是在胃里。在古代,让邪气出去的方法比较常用的就是汗、吐、下三法,由于病邪所在的位置比较高,所以采取吐法是合适的。而此时母亲的呕吐,是人体的本能反应,就是要把湿热之邪吐出去,这个时候是不能强行止呕的。
顺便多说几句,现在这种思路大家开始丢失了,呕吐、咳嗽等都是人体自然的反应,但有的人治病一上来就止呕、止咳,很多镇咳药就是把某些神经给麻痹了,这样就把人体自身的抵抗机制压制下去了,这就像敌人已经进城了,我们体内的士兵们拼死抵抗,但是您认为抵抗得太厉害了,房子都打坏了,于是就给士兵们挨个打麻药,让他们昏睡过去。结果,这种治病方法把邪气都留在了体内,很多人因此变成了久咳,一到某个季节咳嗽就发作,持续很长时间,这都跟最初治疗时没有把邪气向外宣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