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夜正浓,万籁俱静。
白猛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后山幽暗的寝室。“这十年来我眼见你日夜消瘦,心里真的很无措,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是为了无极才肯陪我到现在的,可是你知道吗,我的痛苦从来不会比你低半分。”
漆黑的夜,一阵冷风吹开了寝室的窗户,凄冷的风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白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任由那风进进出出,只顾低声自语。
“你日日夜夜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我可以想象你的痛苦,可你又是否知道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什么感受?”幽暗的寝室传出一声叹息,“我得到了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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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极沉沉地坐在石头上,只觉得此刻这个世界是这般的陌生,抬头仰望苍穹,残月无言。
白疤望着不远处那个孤坟,轻轻地道:“你爹原是柳家村一猎户,诺,便是这个村子了。”言罢,伸手指了指孤坟后的那片村落。
白无极不自觉地顺着白疤的手指望去,借着月光,只见郁郁葱葱的杨柏树后隐约现出几间茅屋,安静,祥和。
白疤继续道:“当年你爹他上山打猎,你娘独自一人在村头溪边洗衣,却不料正好被白马帮的那群强盗看见,他们看你娘貌美,又见四下无人,便上前调戏,你娘乃是隔壁赵家庄赵员外独女,从小深居简出,除了懂些诗画外手无寸铁之力,只能大喊救命。”
白无极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道:“后来怎样?”
白疤道:“幸而村子里的村民上山打柴回来路过,认得你娘,便上前相拦,岂不料那些歹徒竟如此嚣张,与村民们大打出手,本来他们手持凶器占得上风,后来村民们越来越多,那帮歹徒也只好退去。”
白无极悄悄地出了口气。
白疤继续道:“然而事情并未结束,次日,那群歹徒又伙同他们的帮主白猛找了过来。”
白无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头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恐惧,半晌,方才苦涩地问道:“后来呢?”
白疤恨恨地道:“白猛那个老贼看见你娘生得貌美,便想拉去白马帮做压寨夫人,你娘如何肯从,只得道自己已有夫婿,那白猛却仍是不肯离去,只是不住地说从了他之后如何如何,恰巧这时你爹打猎回来,见到这一幕便放下猎物,挡在你娘前面。那白猛老贼知道这便是你娘所说的丈夫,便示意手下杀害你爹,你爹他虽力大,却也敌不过终日在刀尖上打滚的强盗,对方人多势重,又各个面色狰狞,手持利刃,村民们敢怒不敢言,故而只消得片刻,你爹他……他便被砍死了。”
白无极麻木地摇头,嘴中不住的念叨:“我不信,我不信……”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冷笑着,这是真的,你知道的,这是真的。
这个夜,如此漫长,白天的他还在开开心心地过着生日,可是现在,几个时辰前的记忆竟是如此遥远。抬头望天,只见残月也变得有些模糊,却不知是淡淡的薄云遮住了月的余晖,还是孤单的月躲在了云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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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后山寝室,白猛仍坐在床头握着赵心兰冰凉的手,低声自语:“遇到你之前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爱情,我一直以为像我这样的粗人这辈子就注定了打打杀杀在江湖中打滚,可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真的惊艳了。”
说着,白猛自嘲了一下,接着道:“我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喜欢你什么,论长相,我以前的那些小妾也并不你差,可我面对你总感觉和她们不一样,你是那么的有吸引力,尽管你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知道,你一定很讨厌我这种人,对,我只是个强盗,总是干一些拦路抢劫的勾当,我们在一起后,我曾多次想要金盆洗手,与你和无极一家三口在后山度过余生,只是我们这个行当进来容易,想要退出却是太难了。也正是如此,我才不肯教无极武功,过些时日我便去丹阳城找个学堂把无极安顿过去,等他将来考取功名,也好为我白家光宗耀祖。”
“我知道你一直很恨我杀了柳啸这件事,虽然不是我动的手,可手下终归是为了我才去杀他,而我也没有阻拦,心兰,你当时一定很恨我吧。”
“我做事从来都是不择手段,当时喜欢你,就急切地想要得到,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让你痛苦了这么多年,呵呵,也许死了对你反倒是种解脱吧。”
“我每次出去干完事回来,总会给你带来最好的金银珠宝,我知道你并不很喜欢这些俗物,可我能给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啊,这些俗物都是我拿命换来的。”
“你是解脱了,可我呢,十年来我日日夜夜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日渐消瘦,终日里闷闷不乐。心爱的女人就在身边,那个愿意用命去为她付出的女人一点都不信任自己,甚至总是拿一种仇恨的眼光看自己,你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吗?你不会懂的。”
“你不懂我,我现在却懂了你,我爱你,你却爱那个死去的柳啸,和爱人阴阳相隔的感觉现在我懂了,很痛!你的痛苦,天知,我知。可我的苦楚呢,谁又知道?”无情的夜就这么死一般的沉寂着,黑暗中,两行咸咸的泪水划过这个沧桑的男人的嘴唇,滴在了赵心兰的手背上。
“很多时候我都在后悔,呵呵,你一定不相信,我真的很后悔当时把你接到山寨,更加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看见你。你本应很幸福的,我也不该这么肝肠寸断的,上天为什么非要让我遇见你?我一直以为娶了你我会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可是你不快乐我根本不可能幸福,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我倒希望你和柳啸能够白头偕老,起码,你不会恨我。”
风声渐歇,唯有越来越沙哑的声音在这个漆黑的寝室内悠悠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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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当时已有身孕,但知者不多,见那帮贼人不肯罢休,为了你能顺利出生,只得向白猛那老贼妥协,你娘当初提出让白猛杀了那个下手砍死你爹的混蛋才肯跟他上白马山,白猛那老贼也真够阴狠,竟二话不说便一剑刺死了那个杀害你爹的凶手,这才离去。”白疤冷冷的声音就像来自地狱的利箭,每句话都深深地刺在了白无极的心上。
“我那时正在几千里外的凤阳城一家武馆习武,收到村子里的来信后,我急忙快马加鞭赶回,我本想将你娘救出,却不料你娘跟我说她已还了啸哥的孩子,当时已有三月大,说来也怪,你从怀孕到出生竟有两年之久。一来你娘怕连累他人,二来有着身孕也不好逃跑,便也只有如此,另谋他定。我为了保护你娘和你,也为了报仇雪恨,便想着加入白马帮,等待报仇的一天。我虽常年在外,但由于容貌跟你爹太像,怕他们认出我来,便自毁容颜,改命白疤,入了白马帮。”
白无极愣愣的出神,却不知刚才白疤的话是否真的在听。
白疤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递了过去,道:“这个,便是当年我欲救你娘离去时,你娘暗中写给我的。”
白无极茫然地接过,展开一看,字虽极是仓促,却真真切切是娘的笔记!
白无极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此时正值春末夏初,风本应是暖的,可今夜的风为何这般的冰凉刺骨?
手帕上所写与白疤所说一般无二,俱是当时已有身孕云云。手帕上“啸哥”这两个字出现多次,字里行间的深深情义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白疤沉默地看着这个刚满十岁的少年,沉沉地叹了口气。
同样盯着这个少年的,还有那一双微红的眼睛。
蛇女平静多年的心境在今夜连起波澜,此刻更是掀起滔天巨浪,只觉得这人世间竟是如此复杂,如此残忍,望着那个少年疲惫的双眼,蛇女默默无言,却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这,便是人类的世界么。
这种感觉,便是人类才有的愤怒么。
任谁都没有发现,白无极胸前的翡翠吊坠隐隐有些膨胀。
半晌无言,一片落叶轻轻飘来,落在了白无极的脚边,白无极回过神来,苦涩的问道:“我、、我、、我爹他叫什么名字?”
白疤看着这个疲惫的少年,心剧烈地痛了一下,却还是低声道:“你爹他叫柳啸,你理应叫柳无极才对。去给你爹磕个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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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极静静地跪在孤坟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头,残月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天就要亮了吗?
黎明前的夜最黑,就连那同样孤单的月也已收起了光辉。
冷风拂过,有叶,悄悄落,落得那般轻,怕惊到什么似的。
黑暗中,唯有那个少年,仰天长啸,苍天无言,却惊起了村子里断断续续的几声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