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现代化与工业化。有人主张把“现代化”与“工业化”或“西化”混为一谈。美国学者吉尔伯特·罗兹曼在他主编的《中国的现代化》一书中指出,在我们所使用的概念中,“现代化”与“工业化”或“西化”是不同的。对我们来说,工业化意指制造业(包括重轻两种制造业)的发展。制造业发展过程的确会出现在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中,但它只是诸多发展过程中的一个过程而已。我们相信,通过更进一步的广泛研究,通过反复考察同一社会各种不同要素之间的长期相互作用,各社会的现代转变才能得到更充分的理解。当然,也可以赋予“工业化”一词以更宽泛的含义。把工业化与现代化等同,是等于用过程的某一种因素去指称整个过程的做法;工业化一词的习惯用法往往是指我们所谓现代化的整个变化范围。就我们的目标而言,这个词的弱点在于其中缺乏农业过程的内涵。而从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来看,每公顷土地以及每个劳作者的平均农业产量指数的增加,至少与以工厂为基础的工业产量的增加具有同等的意义。\[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4.现代化与西化。“现代化”这个概念是用来概括人类近期发展进程中社会急剧转变的总的动态的新名词。虽是近几十年才出现在社会科学的论著之中,但它所概括的那个历史过程,是早就为人们所熟知的,只不过过去是使用别的称呼罢了。早在五四时期,我国报刊上经常谈论的“西化”与“欧化”,其实指的就是“现代化”,这在我们早期认识“现代化”时是一个颇为流行的一种观点。当时人们认为,西方即欧美列强是现代国家中独立富强的典范,中国要走向独立富强,就只有向西方国家学习,奋起直追,以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这就是中国人的早期现代化思想。说起来也情有可原,19世纪中,西方列强凭着先进的武器和产品强行打开了古老中国的大门,使中国人第一次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力量,中国知识分子们发现了西方文明与中国文明之间的差距,他们的危机感也是在与西方文化的冲突中产生的,加之现代化发生的历史原因使得他们很容易将钟情的眼光投向西方,先进的物质文明乃至精神文明都是西方现代化的产物,因此一些人把中国的发展目标就定为“西化”或“欧化”。像陈独秀、胡适这些现代化运动的早期倡导者都这样使用“西化”和“欧化”的概念的。
把“西化”与“现代化”加以区别是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事,北京大学现代化研究专家罗荣渠先生认为,关于“现代化”一词在中国的提出和正式推广使用,是1927年柳克述的《新土耳其》一书,但该书还将“现代化”与“西化”并用;1929年胡适为《基督教年鉴》写的《文化的冲突》一文,正式使用了“一心一意的现代化”的提法,“现代化”一词作为一个新的社会科学词汇在报刊上使用,是在1933年7月《申报月刊》刊出的“中国现代化问题号”特辑。罗荣渠著:《现代化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56页。也就是说,在中国使用现代化这个词是在20世纪30年代。后来展开的几场大讨论,如关于“东西方文化”的论战,“科玄”论战,关于“中国现代化出路”的讨论,关于“中国本位文化”的讨论,关于“以农立国还是以工立国”的讨论,说到底都是关于中国现代化模式的讨论。为此,中国知识分子提出了如“全盘西化论”、“充分西化论”、“中国本位论”、“中体西用论”、“西体中用论”、“中西互补论”、“中国国情论”、“中国特色论”等等理论。
现代化一词与“西化”联系在一起绝非偶然,而是有其内在原因。日本现代化研究学者富永建一从生产力角度出发,把人类迄今为止走过的发展阶段划分为:“狩猎采集阶段、农业社会阶段、现代产业社会这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也可以表述为原始社会、现代以前的文明社会、现代产业社会。”\[日\]富永建一著:《日本的现代化与社会变迁》,李国庆,刘畅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29页。在他看来,这三个阶段中,前两个阶段的中心不在西方,而在埃及、美索布达米亚、中国、印度、古希腊和罗马等许多地区,只有第三阶段是从西方这唯一的中心传播而来的。由于当代人所说的现代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第三阶段的认同,因此,所有非西方世界都处于接受来自西方的文化传播的被动立场,进而使西方的现代化当作是一种“普遍历史”,将西方文化当作是一种“普适性”文化。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导言以及正文中就充分表达了这一思想。他历数了现代科学技术、现代法律体系、政府以及私人企业中的现代科层制度、现代民主主义、现代和声音乐、现代大众传媒、复式簿记、家计与经营的分离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等等多种多样的“现代的”文化条目,强调这一切全部是由西方人创造出来的,而且这些内容“仅仅在西方”创始的事实。哈贝马斯也指出,被韦伯理解为西方现代化合理化的那种“普遍历史”所主张的,并不是“西方特殊的”文化产物,而是非西方国家随着现代化发展,也将共有这些文化内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非西方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要模仿西方而获得这些东西。所以,现代化就是“西化”。
富永建一认为,应该承认,至少在韦伯的时代,也就是产业化初期阶段,认为现代化革命中的各个文化条目即现代科学、现代技术、现代民主主义、现代资本主义以及现代法律体系是“仅仅发生于西方”的观点基本上是正确的。这是因为,虽然现代西方文明在19世纪中期以后开始向非西方传播,但是在韦伯的时代,在非西方国家还没有出现一个全面实现了现代化的国家。如果把韦伯命题延续到今天,那么,现代化“仅仅发生在西方的命题”就是错误的了。仅在亚洲,日本已步入现代化国家行列,在现代科学技术的创新和应用现代企业的经营管理、西方艺术各个领域的活动等等,今天已经有很多非西方人参与其中并且有所贡献。
美国学者吉尔伯特·罗兹曼也认为,虽然“西化”一词是与先行者国家的现代化模式相联系在一起的。然而,这些模式绝不是非西方国家莫属,况且也不是所有西方国家都已实现了高度的现代化。20世纪在日本以及其他一些国家中所发展出来的现代化模式的变种,现在可能正在中国周围地区及其内部展开。日本很可能成为世界上最现代化的社会,其原因与其说与现代化本身的要素有关,倒不如说与日本的独特国情有关。我们感到,西化意味着采纳各种各样的西方特色。用西化来说明现代化,可以说是用词不当,但有人在使用西化一词时就往往使它含有此种更广泛的词义。\[美\]吉尔伯特·罗兹曼主编:《中国的现代化》,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比较现代化”课题组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页。
现代化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内在的、必然的趋势。世界上各个民族、国家和地区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现代化进程开始的早晚、速度的快慢、途径的优劣等等的差异。这种差异在结果上形成的显著不同和强烈对比,既引起落后的不发达国家向西方发达国家学习的迫切愿望,也滋长了西方国家“以我为中心”的观念。这样,由于有这种背景而产生把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误解,是不足为怪的。在一个开放的世界上,各民族、国家和地区之间的交往、合作日益频繁,相互影响、相互学习本是极寻常的事。学习别人的现代化经验或方式,终归还是为了本民族、本国、本地区的现代化。在所谓“西方化”的现象下面,更多、更稳定的还是西方经验或方式的民族化、本国化和本地化。即使是被完全接受了的某些西方通用的制度或观念,也不一定就是西方所特有的。事情往往是这样:许多具有全人类性质的制度或观念,首先被较早走上现代化道路的西方国家所得到,而后才扩展到其他民族、国家和地区,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普遍现象,不能因为其他国家在西方国家之后得到它,就断定这是“西方化”。如果这样,早在中国、印度开创的人类文明的成果传到西方就是“东方化”了。现代化乃是全世界、全人类性的历史变迁。相比而言,地方观念则过于狭隘,与现代化的世界潮流格格不入。因此,一个国家、民族既不应在“现代化即西方化”的错误观念支配下丧失自己作为现代化主体的创造力量,也不宜将“西方化”视为可怕的陷阱而丧失自己的主体性,以致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止步不前。在走向现代化的途程中,不发达国家需要有鉴别、有选择地西方化,这样的西方化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这种西方化当成最终的目标。
通过以上分析,今天我们对现代化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它是从西方世界走出中世纪以来、伴随工业革命开始而发生的深刻的社会变革缘起,特指包含人类社会的一切方面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这样一个动态过程和最终结果。对此,毫无疑义的是,那种把“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的认识,到今天可以说是已经显得很不合时宜,甚至说是错了。“现代化”绝不是“西化”,更不是“欧化”,这即便是在现代化研究较早,流派纷呈的西方学界也被认为是一种不高明的见解。对此杜维明先生有一段理解很有意思:“现代化如果不是西化,有没有可能是另外一种文化形式?有没有东亚的现代性或现代化的可能?如果有东亚的现代性,就意味着将来可能有东南亚的现代性、南亚的现代性、拉美的现代性,甚至还会出现非洲的现代性。这也意味着西化所代表的现代性是一个分歧的观点,而不是一个统合的观点。英国的现代化和美国的现代化、德国的现代化、法国的现代化、意大利的现代化都有所不同,这是一个事实。”杜维明:《人文精神与全球伦理》,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02年第6期。其实这里也表达出了任何现代化的过程都是与本国的传统紧密相连,不可能和传统彻底决裂的,“现代”与“传统”正是现代化过程中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现代化的核心概念是‘传统’与‘现代’。……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在过去和今天都构成了现代化理论的核心内容。”谢中立,孙立平主编:《20世纪西方现代化理论文选》,2002年版,前言。总之,现代化绝非“西化”。非西方国家要想取得现代化的成功,必须把本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加以比较,有选择地学习西方文化的优秀内容,然后把这些东西与自己的传统文化融合并加以改造,处理好两者之间所发生的冲突。
第二现代化理论的演进历程
世界的现代化进程和现代化理论是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两个问题。从史学的角度来看,世界的现代化进程首先发端于西欧,然后再传播到欧洲其他地区和北美,从20世纪开始,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国家都先后开始了现代化运动。现代化在西方如果从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算起已经有500年或者更长的历史,从英国的产业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和法国革命等革命算起,也有200年或更长的历史。
一、现代化理论的思想渊源
现代化理论则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中迅速兴起的一门社会科学的边缘学科,是以西方中心主义和社会进化论为基础建构起来的理论体系。从学术源流上看,可以追溯到18世纪末工业革命以前资产阶级思想家们的进步观念,如英国哲学家洛克和法国哲学家孔多塞等通过科学和技术进步推动社会进步的思想。现代化理论的直接理论渊源则是19世纪以来,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而产生的资产阶级社会进化思想。
理论来源于实践,这一真理对现代化理论同样如此。18世纪末始于英国的产业革命,不仅带来了西欧和北美的经济繁荣,而且极大地推动了欧洲的思想解放和学术繁荣。从19世纪以来,社会进化论一直是整个社会科学、人文学科中起支配性影响的思潮。在工业革命这场伟大的社会变革中,19世纪诞生了一门研究工业社会的新兴学科——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是法国的奥古斯特·孔德。社会学的诞生,为人们研究和认识社会提供了新的工具。
从18世纪资产阶级进步观念跨越到19世纪工业主义进化思想的第一位先知,是法国思想家圣西门,这位思想家关于未来工业社会的学说,是对19世纪欧陆主要社会思潮中影响最深远的学派。圣西门和孔德一起,提出了人类社会发展三阶段理论,即靠武力形成内聚力的军事社会、靠法制形成社会团结的法律社会和靠新兴的工业秩序形成有机联系的工业社会。他们还描绘了工业社会的基本轮廓,提出了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过渡的“转型社会”理论。这一理论正是当代西方现代化理论的一个基本构架。
对现代化理论具有最直接影响的实际上是托克维尔、韦伯和桑巴特的理论。他们的理论构成了现代化理论的直接理论渊源,对现代化理论作出了基础性的贡献,故又称为“原生现代化理论”。
夏尔·阿列克西·德·托克维尔是19世纪法国伟大的政治思想家。其代表作是《论美国的民主》(上、下卷),分别于1835年和1840年问世。《论美国的民主》从书名上看是研究美国民主制度的著作,但实际上是研究美国现代化的一部专著。《论美国的民主》作为世界历史上第一部全面论述民主制度的专著,也成为第一部研究世界现代化的典范——美国现代化的著作。因此可以说,托克维尔事实上成为世界现代化理论和历史研究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