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两天的经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虽然还有许多要看,但有人陪着很难随性地展开观察,最终我还是放弃了继续停留下去的打算。正好有一辆赶往和田市的“三毛便车”,这种三菱越野车性能卓越,乘坐舒适,所以我毫不犹豫登车而去。
如此匆匆地离开似乎有些不近情理,但又在意想之中。这种方式和我确定的宗旨有关。此行的目的可以说非常简单,所以我不可能在大都市里滞留太久,不可能为凑热闹而枉自增添负担。
旅行不同于日常生活之处便是能够自由自在地取舍,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放纵自己的个性。我曾在旅行社帮过多年的忙,我很同情那些花巨款买不到自在的观光客们,当然我也知道大家对自在的感受互不相同。有了钱或许就没有了时间,甚至连食宿观光购物等所有的日程细节都被安排得周到有余,旅行者如同玩偶一样被各种各样的运行物载着在限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活动。如果不是别无选择,我是无法感受这种方式的乐趣,可能去买一套图文并茂的百科全书读读更好。
喀什至和田近500公里的路程,一条笔直的公路就沿着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向东延伸。
一出喀什,就立刻感受到身处沙漠,满视野黄乎乎的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黄沙被一条公路纵向切开,除了路旁的电线杆是竖着的,再也看不到任何树木或植物。
我和几个根本不相识的人同乘这辆日本产的“三毛”越野车,大家互相熟悉的速度远远落后于快得惊人的车速。
大家都不说话,我瞄了一眼车速表盘,已经到了95码。
司机耐不住与车外同样单调的车内气氛,把录音机的旋钮旋到了几乎和车速一样疯狂的音量上。音响固然质量很好,只是苦了坐在最后一排上的那位小战士,他显然和我一样是搭便车的,所以也是敢怒不敢言,默默忍受着。
车外是阴天,偶尔有几滴雨点撞在车窗的玻璃上,立刻被拉成一条细线。新疆的夏天不必担心没有携带雨伞而被雨淋着,只是单调的外景和车厢里反复滚动播放的音乐让人觉着滑稽。
我心里明白,到达和田以后就要全部凭着自己独闯了,而且只能是一条路走到底,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目睹窗外这般萧条,由不得一阵阵心虚:再往下走还有没有人烟,有没有可以搭乘的便车,向司机打听,他说他也说不准,和田以东他根本就没有去过。种种自己吓唬自己的臆想纷纷冒出,我想象着自己可能会进入一毛不长的“无人区”,甚至联想到若干年前在罗布泊失踪的那位科学家。说不定自己面临的也是一个死胡同。
车在中途停下方便,终于可以站在地面上了望一下四周的景象。道路北边一条条电线杆连接成的直线向东西两端的地平线的尽端排列开去。离开我们二三十米远的一支电线杆下,两头毛驴面对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被风化了的僵尸。
马路的南侧,看到三位维族同胞身着羊皮袄躺在路边。他们是我从喀什出来后见到的唯一的人迹,我猜想他们是在睡午觉。此时,几辆开往喀什方向的大卡车从对面开来。这几位维族同胞闻声一跃而起,跑到路中心的位置拦车,终于有一辆停下来。只见他们飞跑到毛驴站立的地方,生拉硬扯地把它们牵了过来,推到车上呼啸而去。
我想象他们是乘着毛驴从什么地方赶到这里来的,就像神话中的阿凡提那样。步行到这里,人畜都走不动了,现在只好拦车代步。
这种自唬自的念头在脑海里持续了很久,但是当6个小时过后,一片绿洲呈现于眼前,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
和田的树木惊人的茂密,尤其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满目黄沙的旅途之后印象更加深刻。高大的穿天杨布满街头巷尾以及市内市郊,特别是在市郊的农田周围,一排排的树木筑起一道道天然的屏障,防范着一年四季风沙的袭击。
由于友人的关照,这一晚,我同样被安排在一家设施较好的招待所里住下。同来的那位小战士恰好被安排在隔壁的房间。虽然来时相互之间没有多少了解,既然有这样一路同行的缘分,我们之间必然产生了无可抗拒的亲近感。
傍晚的时候,小战士来到我的房间,我们随便聊了起来。言谈中得知,他是今年才从西安的军校毕业分配到这里,而且还是学习医疗护理专业的,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踏上和田的土地。
虽然我们都面临着同样的第一次,从他的角度讲,他将由此开始自己的工作生涯,作为过客,我是要在很短的滞留之后离开和田。一去一留,不同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明确地刻画在面前,我们的心境里必然激起不同的浪花。
可以听得出,他对自己将要面临的未来还是心存怯意。这也难怪,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兵要求他表现出超越年龄和经历的勇气恐怕很不现实。小战士清纯的脸上流露着彷徨和犹豫,毕竟他要面对一个陌生和孤寂的环境。这一点在我们晚餐后一同出去散步时的所见所闻便可知道原委。
趁着天还没有黑的工夫,我和小战士并肩走出招待所的大院。
傍晚的一场大雨把地面和建筑清理得干干净净,树木的枝叶也散发出沁人肺腑的味道。
和田的城市规模如果在内地的话最多也不过是个小镇,我看到了类似内地的家属院和居民楼,在一条大路的旁边甚至还看到一座高大的俱乐部建筑,刚刚看完电影的青年男女们三三两两迎面走来,向着和我们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希望这样的见闻会使小战士忐忑的心境有所平复。但是,想想从和田到小战士家乡湖南的距离,以及所需花费的交通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有点沉甸甸的感觉。
眼看天色将黑,我们没有走太远就翻转回来,各自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稍稍令我难堪的是,房间里没有电。本来是备有蜡烛的,但是在和阿七粒粒分手时全部清理掉了。按照我的习惯,每天休息之前都要整理和清洁一下自己的照相器材,这下只好放到第二天早晨了。
摸着黑,我打开笔记本,借着尚可看清五指的光线书写起来。这一次我写了很多,到后来甚至不管是否看得见只是手下不停,完全凭着触觉,感觉着笔尖的轨迹在纸上行走。这种方式反而让我摆脱了笔纸的直观束缚,下笔也惊人地流畅,并且和思维同步。过去每每我都会由于自己对自己的字体缺乏信心而中途停止,根本无法继续表达心情。而这一次却让我大大地超脱出自己的表达禁区。
我清晰地记忆着自己当时对光明的理解和失去的感受,虽然未免天真,但是我的确想象了自己一旦真正失去视觉会是怎样的感觉。
即使在今天,我依然确信拥有和失去的辩证存在才是人类奋斗的最大动力。与之相比,失去或羡慕的情节是奇迹发生的导火索。
盲人由于看不到东西而发展了敏锐的听觉和触觉,蜜蜂由于要扞卫容易招来食客的蜂巢而具备了拼死一搏的毒箭。小到上百万倍的电子显微镜下才可以看到的生物,大到银河系乃至无穷的寰宇,所有的物种和生态都是遵从着同样的规律。
第二天上午,我便去汽车站打算购买继续东移到且末的车票。
昨日进城时市郊的绿色使我鼓起了信心,对自己的恐惧感感到可笑。生活中二律背反的情形着实太多。城市里喧嚣着文明,却有无数的人在寂寞中自杀,原因何在,抛开诸多人为的因素之外,我感觉是在人们无序的视野里缺少自然原色的刺激,最重要的恐怕是缺少了象征和维系生命的一片绿色。
索取和所得只要搭配得差不多一点儿,人就容易享受安逸。
维族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绿色。他们给人的感觉就好像驾驶着一艘庞大的绿色航空母舰,这生命之舟载着他们在茫茫的沙漠上繁衍生息。恶劣的生活环境,使他们随时面临沙漠的包围,正因如此,他们学会了如何使用从造物主那里借来的能够维持生命的绿色宝剑,在沙海中奋战搏击。
维族人同时巧妙地把色彩带到了他们可以生长繁衍的每一个角落,色彩表示着他们对生活的感受和提炼。他们身穿颜色艳丽的服装,在自己住房的一切可能的地方精心雕刻绘制美丽夺目的图案。他们不仅用语言和歌声,更会用可以捕捉到的任何色调来表现生命的存在,不亢不卑地与大自然相处。
穿过市区的中心部分,略向西拐便到了汽车站。
已经是上午9点多钟,售票窗口有两个,分别出售到喀什和且末方向的车票。我到的时候,只有向喀什方向的窗口是开着的,而且唯一一位妇女买了张票后售票厅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向喀什窗口的售票员打听,几时才售去且末的车票,那位忠于职守的女售票员边逗着孩子玩边不耐烦地回答到:“要到下午吧。”
车票解决不了,一切无从谈起。反正到下午还有很多时间,我边背起相机毫无目标向城郊方向的密林里走去。我脑子里模糊的定位原则就是哪里有绿色就往哪里去。
脑海里复印着昨晚进城时见到的情形,再和眼前渠道里流淌着的潺潺流水相叠加。昨晚进城时,看到渠道旁高耸的白杨树旁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穿梭嬉戏。妇女们忙着张罗晚饭,一道道炊烟从树林中缓缓升起。老人们驾着毛驴车不慌不忙地在林荫道上颠儿颠儿地跑着,男人们还顾不上放下手中的活儿。
我要寻着那一片仙境,再一次汲取人们安居乐业的力量。不知不觉中走进城边的村落,小路旁木制的低矮小屋精巧玲珑,被树木和各种植物包围着若隐若现。眼前一处新建的小院,透过半掩的小门,可以看到几个维族的男人正操持着木匠工具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刚刚制好的物件,小小的院落中洋溢着好闻的新木清香。
我想象着这里的春天秋天和冬天会是什么模样。一路走着,一路问自己,试图从自己贫乏的想象中发掘出几幅可以联想起来的画面。
小村落在视野里变得朦胧,我用自己想象的滤片一块块往上叠加,春天或许是以红色调为主,暖融融的,绿色更显得新鲜。可以看到每家每户的门前和屋檐之下以及墙头上都种植着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鲜花。
秋天一定是硕果累累一片金黄,黄得令人陶醉。村民们一定有自己流传了多少代的节日来庆贺一年中最富有的季节,并借此机会慰藉一下一年的辛劳。
冬天的情形可能不是我们可以估计得到的严酷和冷冽。外界的色彩更是无法想象的单调。我实在不知道这里的民宅里是否送电,更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方法御寒。
回到汽车站已经是下午两点,且末方向的售票员依然没有到来。
我来到售票厅的门外,就势往台阶上一坐。此时呼啦啦一大群人涌了过来,叽里呱啦讲着我根本听不懂的广东话,向售票厅里走去。同样是吃了闭门羹,他们又返回来七零八落地散坐在我四周的台阶上等待。
接近两点半了,我想售票员怎么也该来了吧。便走进大厅,趴在售票口上,说来真巧,正好售票员打开窗口。我正要伸手进去买票时,不意胳膊被人拉了一把。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广东人,他递上一卷钞票,要我帮他们代买。
我心想着,他怎么那么有把握我一定会帮他们呢?尽管不太情愿,我还是帮了忙。
票买出来,我向他们解释了票价和有关情况。大家彬彬有礼面带笑意和我道别。我也简单地冲他们摆摆手,向位于城市中心的“巴扎”走去。
从民族特色来讲,南疆比北疆更具风情,人们的衣食住行保留着极其浓重的传统特点,就连大街上飘荡着的气味都令人觉着别致。
今天正好是和田巴扎的一个大集,所以道路和交通都非常的拥挤。各个琳琅满目的小摊点被分成若干个区域,有食品区、服装区、牲畜区、工具区、家具区等等。总的印象是与生活和农牧业相关的交易为主,很多人好象是专门为了采购或凑热闹才来到这里。其实在内地的以农业为主的县城里也经常举行类似的集市,这种机会一方面可以进行比较直接的物品交换;另一方面又为人们交流感情和娱乐提供了场所。甚至有一批日本观光客也来到人群中。
作为日本广播公司的重头戏,“丝绸之路”始终是日本媒介宣传的重点,其宣传的力度和投入的资金甚至比我们国家的媒介还要重。除了文化交流的促进以外,我想更多的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一条旅游热线的开辟会导致相关产业的空前受益,航空公司、酒店、旅行社、出版业等等产业都在这具有前瞻性的投资中受益匪浅,几乎每周的日本广播公司都会有固定的频道介绍“丝绸之路”的内容。
旁边一位汉人对我说,前两天和田刚刚举行了“乘骆驼漫行丝路”的主题旅游观光活动。面对着一个个礼多不为怪的日本观光客,我恍然大悟,原来和田是旅游热线上的一站。
一位摄影师打扮的中年男人让当地的维族同胞抱起他们出售的羔羊,他在那里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周围引来一大堆围观者。我无法推测这位摄影师的动机,但是至少我可以感觉到他并非出于恶意。
文化有其无法觉察的力量,有时拥有者并不一定比旁观者更能真切地体会得到它的存在。对于文化的理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出入很大,同样具有各取所需的价值趋向。
单纯从美学的角度或摄影的震撼力而言,贫瘠的背景夹着偶尔突显的勃勃生机反而更能产生强烈的视觉效应,褴褛的衣衫下裹着的机体似乎更证明生命的顽强。所以说,发现并暴露真实总会引起不同寻常的反响。
走在拥挤的人堆里,脑子还是在按着固有的线条轨道运行着。但是,周围的光景的确独特,又由不得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一下。这种工夫叫做心脑分离术,并不是任何人都会这番工夫。首先是对这里卖的各种食品产生浓厚兴趣,尤其是摆在露天桌面上那堆积如山的黄油着实令我垂涎。商贩们满脸堆着热情的微笑,简直和他们出售的食品和衣物一样充满诱惑。
我虽然领略过训练有素的“微笑服务”,但较这里的微笑实在是天壤之别。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发自内心而真实的,其感染力的强度也源于此。真想象当地人那样坐在摊前的长凳上,买上一杯炮制好的黄油,慰劳一下馋虫蠕动的胃肠,但是由于恐怖得上肝炎,最终还是放弃了。
脆弱的头脑,脆弱的胃肠,脆弱的躯壳,可怜的城市人!
实质上是由于我的游移而放弃了享受快乐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