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婚后这19年,我以及我的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迁。就我个人而言,由农民而为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继而调进教育局,后又进入行政机关,身份和地位有了不小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而我的乡亲和同事却都称道不已。当然,我发生变化不是孤立的,而是随着社会和时局的发展而变化的。在这种变化中,我的诸多当民办教师的穷朋友,先后转正了,成为公办教师。由挣工分的民办教师,变为拿工资的公办教师,这对一个家庭无疑是最大的幸事。经济上的可靠来源是家庭起色的关键。遗憾的是,这种变化随之给家庭带来了另一种变化,这就是夫妻的离异。离异的本质原因,还是夫妻间地位状况不同而引起的,倘若没有前一种变化,也就没有后一种变化。自然,这种变化并不罕见,非如此,便不会有那出名剧《铡美案》了。我所熟识的朋友,接二连三与结发妻子分手,另觅新欢去了。或者,是先觅得新欢,再了结旧情。无论如何,离异者比比皆是,屡见不鲜。记得一友再婚时,村人送了一副对联,联曰:
一脚踢开眼中钉
双手抱来如意花
此联对仗的工整如何,姑且不论。意思的表达上却是极为准确的,活画出了抛妻离异者的内心世界。
在那种家庭急剧动荡的时期,妻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忧虑,惟恐有一日这种离异也会猝然而至。妻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久在茅厕不闻其臭,环境是可以改变和重铸人的。况且,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是人类发展和进步的一种催化剂。人对物质,对既有世界的厌倦和不满,产生对新物体和新世界的渴求与创造,世间才会变得日新月异,不落俗套。不过,将喜新厌旧放置婚姻范畴,那则是道德问题了。可是,要将人的本能禁锢于旧围之中,又非易事。因之,妻有变迁和离异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站在我的角度,则不能使妻有这种念头。我虽然无法把握变化的社会和时局,也无法把握我那些在婚姻上颇具创新意识的朋友,但是把握自己还是应该绰绰有余的吧!
我承认,那时候,人的思想刚刚冲破禁锢,一旦趋向自由,对于爱情、婚姻、家庭便有了全新的认识。严格意义上讲,我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尤其是农村子弟的婚姻,很少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只是一种生理、生活和家庭延续的需要,也是父母必须为子女履行的一种职责。本来应由情感左右的事物,却被僵化的理念和程序代替了,岂能有稳固之理?那时候,我细细思考过爱情的道理。仅就字眼而言,爱情是情绪的一种,情绪是感觉的产物。感觉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情绪当然也就会不断变更,那么,做为情绪之一的爱情谈何稳固?倘若从世事的实际而论,人是不断进取的,莫道夫妻之间,即使同胞手足,同时求学就读进取,也很难走同一条道路。随着人知识的增加,眼界的辽远,胸怀的开阔,追求的目标有了改变,接触的范围有了改变,认识的人也会不断改变,其中当然也包括接触和认识异性。谁能料定,在这种变迁中没有更为谈吐融洽,见解相同,追求一致的异性?这其中的感情难道不会向爱情转化?转化的结果必然会用新的激情去冲击旧的稳固,牺牲者自然是在生活和工作上落于后面的一方。这样诉说似乎是在说明变异者的合理。其实,这种合理中必然包含着一种不合理。最大的不合理,是新的结合是为了新的生活。新生活还没有解开缆绳,驶向新的航程。谁又敢料定,在新的航程,新的环境,人不会有新的变化,新的追求,新的知遇?那么,这种所谓新的婚姻岂有不被冠以旧物而再被淘汰的道理?这样下去,家庭何谈稳固?或许,这个浅显的道理,西方不曾悟出,多少先驱竟然以身相试,居然导致了社会性生活的相对混乱,创造了艾滋病的流行蔓延。现今,西方人呼吁回归家庭,不知其中有没有我所理解的这种道理?
我偏执的认为,家庭一旦形成,夫妻双方就不仅是情感上的伴侣,而是同一架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部件。这架机器的功能,当然不仅是为自己工作,更多的则是为他人,包括你需要孝敬的父母,需要抚养的子女,此外也还有诸多需要承当的亲邻关系。所以,倘若追求个人的私欲和私利,那是可以洒脱一些的。倘若想到所要承载的肌体,履行的责任,从这个道义上出发,我敢说,任何人都没有抛弃糟糠之妻的勇气。
这或许,是妻和我生活至今的道理。
也或许,在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眼里,这是爱情的最大盲区。
不然,无情的病魔为何要粉碎我的家庭,使一架完整的机器,残破难全?这是多么大的磨难!人们常议论人生三大不幸,老年失子,中年丧偶,少年亡父。而今,中年丧偶的横祸正在往我头上倾轧,我怎能不惊不恐?怎么会坦然若定,举重若轻?那个危急的时刻,我深深感到自己渺小和无能,对于磨难的肆扰,竟然没有一点儿扼制和抗拒的手段!所能想的办法,我已经想过了;所能采取的措施,我已经采取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大夫和死神的较量。这真是无可奈何!
我这才明白无可奈何是对人最大的折磨,这折磨不是劳其筋骨,不是饿其体肤,而是摧折其身心啊!我倚在床前经受着罕见地无可奈何……
中言心语:
我偏执的认为,家庭一旦形成,夫妻双方就不仅是情感上的伴侣,而是同一架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部件。这架机器的功能,当然不仅是为自己工作,更多的则是为他人,包括你需要孝敬的父母,需要抚养的子女,此外也还有诸多需要承当的亲邻关系。所以,倘若追求个人的私欲和私利,那是可以洒脱一些的。倘若想到所要承载的肌体,履行的责任,从这个道义上出发,我敢说,任何人都没有抛弃糟糠之妻的勇气。
生命的转机
临阵磨枪,临渴掘井,似乎是人们对付眼前急事的办法。而今,枪也磨了,井也掘了,可是,解除危难仍然没有什么着落。妻虽然醒过来了,但气息微弱,哽咽着哭出一声,又寂然昏睡了。无疑,她还没有摆脱死神的控制,仍然处于危机的边缘。已是午后了,慌乱的家人没有吃饭,也没有饥饿的感觉,依旧团团守定,守着一屋子凄然地愁苦。
下午4时,出现了奇迹性的变化。这变化并不是我着意安排的,纯属节外生枝。秘办小张放心不下,来医院了,他爱人也来了。一看妻的病情,都不忍离去。也就在这时候,张院长打来了电话,他刚从北京回来,挂牵着医院的病人,到家就打电话询问。恰好接电话的是小张爱人,她告诉了我妻的情况。不多时,张院长携同两位医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我去医办说明简单情况,他们翻阅了一下病历,即刻来到病房。查看了妻的病情,马上议定:转院,转到卫校医院。
两位大夫马上回到卫校医院,做抢救工作。我这里连忙联系车辆,准备转院。一切都麻烦在放假上,机关里虽有侯主任值班,司机却不凑手。侯主任忙用电话联系司机。车辆未到,那边刚刚回卫校的马大夫已来电话,抢救工作准备就绪,可以过去了。张院长当即通知,让卫校的救护车过来。那日,救护车还有点小毛病,漏油,但张院长下令,漏油也要马上来。不多时,救护车来了,机关的面包车也来了。妻被抬上担架,插好氧气袋,送上救护车。在万分的忙碌中,夜色降临了,救护车开亮灯,鸣起笛,打破市区刚刚沉落进的静寂,疾速前进。面包车随后坐了家人,带了一应用具。
20分钟后,妻已安顿进急救室,插好氧气,采了血,拿去化验了。不多时,液体已扎好,滴滴答答地流注了。妻仍然气息微弱,安详地躺着,一任液体向血脉中滴注。这一切进展得紧张而有秩序,看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我轻松不少。我好比黑更寒夜孤行于荒原大漠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灯光,觅到了屋舍,绷紧的神经松弛开来,疾跳的心律缓慢下来。看着这一切有节奏地进行,我觉得医院才是精神的依赖,是生命安全的港湾。任何历经风波浪击的生命,只要到了医院,似乎就进了避风港。在这里可以驱除病魔的残害,可以逃避死神的追捕。医院的位置在我心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实可靠。
这时候,我方有心思咀嚼转院的戏剧性情节。平心而论,妻昏迷后,我即想转院,可是,正值假日,大夫很难凑齐,倘若准备不周,还不如就地抢救。可以说,我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然而,也就在这时,张院长登场了。张院长是我在北京认识的。那年,我去哈尔滨参加城市发展研究会议,归途经过北京,住在临汾驻京办事处。正巧,市长也来了,而且因感冒引起了肺炎,住院了。虽然,市长有陪同来的人,但是,特殊的角色和深厚的感情不容我早日归里,我便住下来陪同治病。医院不让陪床,我只能住在办事处,在探视时间去送点吃的。也就是这次,我认识和熟悉了张院长。他也凑巧来京,在大医院人熟得很,因之,寻医看病的事,多由他安排了。闲暇,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思想接近,感情加深,成为忘年之交。数日后,市长出院,我们一同喜洋洋返回临汾。谁能知道,那次无意的相识,竟是为解除紧迫而困顿的境遇先做准备?后来,我才了解到,两位去朝阳医院给妻诊断的大夫,是张院长从影院里找出来的。这日,医院包场观看电影《大决战》,张院长风风火火赶去,从广播里呼唤出大夫。若非这么个尽心尽意的角色出现,哪里能把救治工作组织得这么妥善?
数年过去,这一幕仍然难以走出我的脑际。回味反刍,我以为人不能太功利性了,尤其是为人处事,临阵磨枪和临渴掘井往往是无奈之举。在你真心实意奉献给社会,奉献给他人的过程中,你爱心的种子就撒播开去了,或说,你爱心的小树就插栽上去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话太确切了。往往刻意为之,欲速则不达,而不经意的活动却可以招引喜出望外的奇效。当我舍弃自己既定的行程,在京滞留时,不会想到要认识一位张院长,即使认识了张院长,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即将出现的救星。然而,一切就在没有任何娇揉造作的原生态中发展形成了,善有善报这句话是否可以从这种无意的安排和发展中去作理解?
接下来,我要感谢的是主治医生马大夫。马大夫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年轻有为,果断利落,转院后的一系列救治措施都证明了我这印象的正确。然而,其时他给我刚刚平定的心池投进了一块石头。我被唤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笑着和我说话,送给我的却是一纸病危通知书。他对我说,你不必担忧,我们尽量设法抢救,努力治愈,但是,还是履行个手续为好。履行个手续,也就是指的这份病危通知书。我拿到的是一张薄纸,却觉得沉甸甸的,足有千钧之重。其实,这张薄纸的内容,已在明明白白的世事上写了一整天,可是,由世事变为文字时我仍然不乏压力,这到底为何?我明白,病危不等于死亡,即是不下这一纸通知,猝然丧生也无可奈何。可是,有这么一纸通知,一旦病故却可以减少医生的责任,这是一种程序,一种手续,也是减少责任的一种手段。这一纸文字的出现,对于救治病人,并没有什么作用和副作用。尤其是对我妻这么一位危重病人,若没有复杂的内在原因,何能烦劳诸多医护人员牺牲假日,如此辛忙?由于职业的缘故,抑或是人格的缘故,医护人员没有因为牺牲假日而怨愤,而敷衍,而是尽心地救治。一边尽心救治,一边说明病情,无疑是必要的。由口头说明到文字依据是说明的进化,也是人际关系的退化。至少说明,人们的关系已难在相互的信赖中稳固了,必须用一种可做凭证的文字作为保障。这是使复杂情况变得简单化的办法,也是人们在复杂中变得精明的体现。可是,我仍然认为,这种精明光临到我的头上,是对我的不信任。诚恐日后有故,我去找医生的麻烦?凭我的人格是不会的。但是,我不会,不等于他人不会。在和我没有共过事的医生面前,怎么去判断我就不是他人中的一员?因之,我得到这么一纸通知时不断安慰自己要心地坦然。
走出医办,我的情绪渐渐平稳。回到病房,无意间往液体瓶上一瞥,顿时,又惶恐难安了。那液体滴滴答答,流速要快得多。我记得在那面医院,因了妻的心脏病,是不允许快的,每分钟只是30滴。而这时,少说也在60滴以上。如此滴法,妻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了?我去找马大夫,马大夫进来看过,笑着说,不快,并告诉我从病情上看,妻确实心脏不好。但心脏不好,是由酸中毒引起的,病毒在体内泛滥,压迫心脏,致使心律不齐。所以,当务之急是加大液体,让病毒很快排出身体。对这种说法,我还有什么不信吗?如果对医生没有信任,我还来干什么?信任是治病的前提条件。于是,将这前后不同的治疗方法两相比较,我觉得看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判断。判断病情,固然离不开化验和数据,但这些数据反映在医生头脑中,无非是一种感觉、认知。医生正是凭借这种认知和感觉去确定治疗方案的。有歌唱道,跟着感觉走,往日,我还对此大惑不解,却怎么这么严密的医务部门,竟然也是跟着感觉走的?以往我把感觉视为虚无缥缈的情绪,看来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完善的。感觉应是一个人学识、眼界、气质、胸怀的全面体现,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医生的感觉中明显包括了医生的治疗技术和病理判断。
妻躺着,不动,液体按每分钟60滴的速度不断进入她的体内。这进入是福是祸,很难说清。因为,判断的正确与否,惟有事实可以检验。检验的标准,当然是妻的病情。病情减轻,则是正确;加重,则是错误。可是,对于生命垂危的妻,加重或说错误,无疑死亡就是二者的代名词。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医生这职业,也像写文章一样,时刻都在涂涂抹抹,修修改改,自然,也不乏写错和写坏的时候。写错和写坏了文章,我可以随意撕去一页薄纸重写;医生呢?却不同了,撕去的会是一个生命,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在世间一切职业中,还有比医生更需要知识和才能,更需要严密和精细的吗?责任重大,非同一般啊,医生!
突出死亡的重围
马大夫的判断是对的,感觉当然也是对的。
只一夜,妻的病就有了明显地好转。第二天早晨已神志清楚,能轻声低语了。这变化,无疑对医生也是一个鼓舞,治疗更为主动积极。再经过一天的输液,妻有了食欲,自己要求吃东西了。三天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可以说,妻已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走出病危的险区了。而这种摆脱,并不遥远,也不漫长,仅仅三天。看来治病,重要的是认准、对症。要判断一位大夫医术的高低,对病的识别应是一个关键。
再过一天,妻搬出了急诊室,进入了普通病房。每日继续输液,巩固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