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了会,下班了,解了羁绊,放了缰绳,哪有不往家里迅跑的道理?跑进家门,看见了你,你轻身舒然,见我进来露出笑颜。我放心了,一下轻松得浑身自在,缓坐在椅子上抓杯喝水。这才想起,一上午没有喝水,尽管台上有杯,尽管服务员不时上来续水,尽管口是渴了,可我为什么就不喝呢?居然,居然,还要把这焦渴带回家里!
喝过水,润润身,通体自在,也就自在于惯常的程序。先是化验,化验尿糖,或者血糖,看看是高是低,还是正常。然后,按照化验的数字,确定胰岛素的用量,打开针盒,拔开针管,灌剂,再请你躺下,给你注射。这一切的过程,形成了规律。生活的节奏,便由这规律主宰,主宰了我整整十多年,将起先的烦扰主宰成了生活的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的我每日践行在自然的世界。
然而,今日我回到家里,却打破了这生命的自然。
你不在了,屋里没了你的身影,床上空旷出大大的遗憾。我无法见你的面,无法问你的病,无法采血化验,也无法将胰岛素轻手轻脚地送进你的体内,更无法聆听你偶然的不适引发的呻吟……我的面前是好大的一个空间,这空间比我在大西北看到的空旷还要空旷。大西北的空旷里装满了粗旷辽远,置身其中,我感悟到的是自然的博大。而站在我们这没了你的房间,空旷的是凄凉,是失落,凄凉失落出了无穷的伤感!
2003年4月13日
揪心的童言
这话,我不想告诉你,真怕你痛苦。
可是不告诉你,我便无法消解这揪心的痛苦,还是对你说说吧!
那日,步步去速速家了。步步是咱那孙子,又长高了,我应该对你说,他上学了,还当上了个什么班长。老师说,他很可爱,学习很认真,班上的事很关心。真让人心甜,甜得醉人。速速是咱那外孙,刚刚步入新千年,他早早就来临了,要不怎么叫速速呢?这你一定记得。速速上了幼儿园,虽然小些,上幼儿园总比待在家里好,可不,还记了不少儿歌呢!那一天,站在咱家的客厅里快舌快语:
小白兔,耳朵长,
蹦蹦跳跳找亲娘。
找来找去没见娘,
迎面碰上了大灰狼!
好怕人呀,一屋人都笑了。速速嘴巧。
步步去速速家里,俩人玩得十分开心。玩着玩着,也许是累了,速速一闪不见了。步步一人玩,玩着玩着,乏味了,找速速。速速躺在他奶奶的怀抱里。步步望着,眼馋地望着,真不知咱那小孙子此时心里是啥滋味!偏偏这时,速速开了口,指着步步说:你没有奶奶!
童言无忌,尖刻犀利。若是我听了,真能痛哭一场!然而,步步真是步步,愣了一霎,忽然说:你没有姥姥!
这回速速发呆了。
多么令人心酸的童言呀,听了这话,我是呆了,我是愣了,这世界只因少了你就变得残缺不全了。你在世,哪怕是个残病在身的你,也不至于使咱这个家庭世界损毁破碎呀!
你看,你不在世,竟伤了两个稚童的心。你是奶奶,你是姥姥。你身上有着不同的角色。步步出生的时候,你笑了,笑咱有孙女,又添了孙子,咱门中人丁兴旺呀!速速出生的时候,你笑了,笑咱内门兴旺,外门也兴旺,又有人叫姥姥、姥爷了!你总是笑,见了孙女、孙子、外孙笑,不见也笑,听听声音也能让笑容在脸上挂上一、两个钟头。你的那份亲情呀,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做到。我真佩服你!
可是,你怎么就走了呢?人常说,人过世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也是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听不到你那个世界的声音,你在那个世界是否能听到你曾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的声音?我想,要是听得见的话,你那日行走的脚步一定是迟缓的。你听——-
奶奶——孙女安安在喊!
奶奶——孙子步步在唤!
奶奶——外孙速速在哭!
你走得动吗?
2003年4月13日
碎梦何处寻
好多年了,我的梦都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打个比方,就像是乡村曾经流行的百家褂。百家褂,你是熟悉的,为了儿女好管,做母亲的挨了门户转去,向主妇讨得一方布块,或红或绿,或黑或白,或大或小,给什么要什么。拿回家去精心剪裁,飞针走线,将这些布头缝制成整块布料。然后,量体裁衣,做成小褂,孩童就裹了百家的爱意跑出屋去,跑成了村庄里的一道风景。据说,这褂子携带着众人的心意,大家护理,便少了三灾八难,就能够壮实的成长。记得,你也曾亲手做过。
我这梦,也是你做成的。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似乎是你有意而为。不是,而是你总想千方百计使之无痕,使之完美。但是,不行,自打你病了,我的梦便难沉实了,便难酣长了。村乡人常说,睡觉悄得多,我便要悄,要静,些微的响动就会醒来,醒来心悸一阵,好一会儿才能弥合了那断裂的梦痕。
咯吱——咯吱——,是床响,我醒了。眼睛里满是漆黑,夜还深,你为啥翻动,是难受?我猜测。我不敢发问,怕问话惊扰了你,你的觉更不易,更难,要在各种痛苦中觅到一条轻省的缝隙才会勉强入睡。搅碎了你的梦,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内疚。
那一回的教训,让我铭记终生。是个暗夜,夜暗的黑沉,我睡得也稳沉。稳沉中听到了响声,却难以走出梦境,梦境里出现了河流,河流上覆盖着薄冰,似乎是春温发暖,冰面有了碎裂。我好像就在那河边看冰,看冰的碎裂,流走。当然,也清清楚楚听到了碎裂的声响,咔嚓,咔嚓……在这声响中,我迷恋地贪看,看那冰流过去了,又返了回来。忽然觉得这河流不对劲了,因而,摇头。一摇头,醒来了,听见了你的床响,也听到了你的微吟。连忙开灯,打开一屋子光亮,发现你浑身在抖,问话也口齿不清。我猛然坐起,挑了鞋就往外跑,好在那是住院,慌慌地唤来了大夫。大夫看过,立马抽血化验,血糖出来了,竟然低到了2点以下。真可怕,若是耽搁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你得救了!我惊怕了!我明白了我的责任,沉实的酣睡是对生命的失职。从那个夜晚起,我的梦不再冗长了,忽然便会醒来。醒得轻虚,听听无声,想想无事,又会睡去,睡得也很轻虚。我的夜便由这一块块轻虚缀合,我的梦便由这一片片轻虚裢缝。裢缝缀合成我十多年的人生。
这一夜,我又轻虚地醒了,醒得空旷而又寂寥。自然,眼中不是往常的情形,我心头一惊,暗乌的头脑,蓦然亮闪,亮闪的我心头一颤,悲从中来,滔滔涌起,荡涤了我的梦境。
——你走了,走了,走出了我的梦境。我那百家褂一般的碎梦从此消失了,消失得如同你的身影,我向何处寻觅呢?
2003年4月13日
中言心语: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是经国大业,不是兴家大计,就是那些一闪而过的小事。许多小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有些小事就是难以忘记,时日越久,记忆越深。
2009年10月8日
节令的迷乱
这季节对于诗人来说,是一首诗,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季节对于画家来说,是一幅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季节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一首诗,曾经是一幅画,一首春意喧闹的诗,一幅春光缤纷的画。我曾在这季节享受今天的自然风景,也享受前人的诗情画韵。而今,这个季节又来了,我却禁不住泪水的流淌……
春天来的一如往常,我记得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她进一步,退两步,再猛然进三步。春天的步子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坎坷波折的,因为,春天要冲破冬天的严寒,而严寒总是不放开揪紧春天的那双手。春天的行走也就倍为艰难。这不,昨天太晴朗了,明丽的阳光添了些火色,阔远的长天已有了夏天的滋味,我用羊毛衫、保暖裤裹紧的肢体汗津津的。从外头回到屋里,脱,连忙脱,扒拉下厚的,披挂成单衣了。夏天披挂在了身上。
披挂着夏天出门,身上舒爽得轻松。轻松得简直能飘逸起来,像嫦娥那般飞向高天。正得意,忽然就起了风,飘来云,闪起电,也就打响了雷。雨来了,大大的点子,稀里嚓拉,响成了地上的一片水洼。这时候,先是凉,风是凉的,雨是凉的,接着,便寒了,寒得单衣薄衫中的我几乎要抖起来。
这季节,对于我是迷乱了,迷乱的无法让衣服适体了。我自然想到了你,想到了你也就禁不住泪滴如雨……
往常这季节,我没有迷乱,是因为有你。你早早将我的衣服洗净了,熨展了,摆放在我的枕边。早晨醒来,我看见了衣服,知道该换了,这是换季,换季的衣服从此会常在手边。我要薄有薄,要厚有厚,要不薄不厚的也有,随手拈来,便可以替换。时令在我的日子里那么有序,似乎从未忽冷忽热,衣服的适时调节,让变化的冷热于我都是相宜的感觉。
季节变化了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去了一岁又一岁。我的太阳永远是新鲜的,我的气温永远是适宜的。这一天,我发现了气温的冷暖和身体的不适,是因为我的身边没了你。没了你,我的日子变了样子,混乱在冷暖变化的迷途了。
我于是便想往事,想枕边那一摞折叠整齐的衣物,想衣架上那一件垂挂舒展的衣服。枕边的是内衣,秋衣,秋裤,还有合时的袜子。你知道,冬袜太厚了,丝袜太薄了,便放了薄厚适度的袜子。衣架上是外衣,是西服,或是夹克。我着了内衣,套了外衣,出门去,是一种飘逸。临出门时,你会递上一件厚衣,放在车里,那是备用的,若是天气突变,那一件厚衣便抵御了寒凉。你用你的心思播布着我的适宜。
这一切的一切在往日是那么自然,是那么平淡,平淡得我别无感觉,自然得我以为日子就是这般。而这一天,我忆起那消失的平淡,追思那破碎的自然,才知道这平淡和自然原本是一种幸福。我为什么在幸福时没感到幸福,在痛苦时才怀恋幸福?
2003年4月19日
今夜我俩守岁过年
远远近近的爆竹亮响出孩子们兴奋的心声!新年到了,羊年携带着吉祥如意欢快到千村万寨的大门外了,尽管离除夕交岁的钟声敲响还有那么几步路,孩子们已按耐不住激动的心跳了,跳出屋来点起爆竹,这儿那儿,断断续续的响声,在喧闹着新一代的生趣。更多的家人早已团聚在屋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享受着三世、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幸福。
年,是个团圆节,是个团团圆圆的节日。我却一个人待在屋里,不,还有你。你在微笑,用你50岁永恒的微笑注视着我,温馨着我。父母来过,要我去新宅过年;儿女来过,接我去新宅同欢。我没有走,不忍离去,不愿让你的微笑消失于孤单,迷散于黑暗。今夜就让咱俩一块守岁过年!
我捧你从里屋走出,让你的笑脸正对着电视机,你就闲闲适适、轻轻松松地看看电视,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这热热闹闹的风光吧!哦,我记起来了,不知哪位主持人说过,这已经是第22个新年晚会了,可是,我忆不起来,哪一年你这么轻松地观赏过。你总是忙,从年的这一头,忙到了年的那一头;从生命的这一头,忙到了生命的那一头。自从过门到咱家,穷光景咱就顶撑上了。那年月,过的是集体的大日子,钟声一响,荷锄上工,一年忙一年,大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又动手。这种穷忙,忙穷了,忙怕了,总算忙到了头。翻过了穷忙的坡坎,日子有了起色,年也过得风光体面了。
我们进城了,成了城里人。可是,这过年的风味,在咱家还是农村的风味。一入腊月门,就添上了过年的忙碌。你忙着给娃儿们买新衣,置新帽,给家里添新碗,增新碟,至少也要买个筷子、刷子、夹子,快发家嘛!腊月二十五以后,忙到了高潮,要把日子匀开了使唤。要蒸糕馍,这是过年不可少的,献祖先要敬,给长辈亲戚要敬。早早起上一大盔子面,一团一团揉好,擀成一个个圆圆的面片。放一层面片,搁几颗红枣,再放一层面,再搁几颗红枣,一层一层,一个一个,枣糕馍蒸好了一笼,又一笼。要出米糕,把雪白的糯米淘净,把紫红的大枣泡胀,搭好笼圈,铺一层米,撒一层枣,蒸一会儿,再铺米,再撒枣,一重一重铺上去,撒上去,热热腾腾了一笼圈。亲戚来了,热鏊子上一煎,吃得香香喷喷,热热火火。还要煮羊汤,自家煮,骨头洗得净,肠肚涮得净,净得放在清水里,亮得毫无杂色,点火去煮。先猛火燃沸,用铜勺撇去泡沫,再微火细煮,煮得杂碎软而不过头。捞出来扒肉,扒净了,再把骨头撂进锅里猛熬,熬出一锅又一锅白糊糊的烩汤。年节的时候,天还寒,亲戚远道来时,先端上一大碗热羊汤,喝得一年到头都是暖乎乎的。除夕这天要搭油锅,要炸丸子,要炸酥肉,要炸麻花,要炸馓子……各色各样的小吃食从油锅里黄灿灿地出来,往盘里一搁,亲戚进门,先端上桌,年的风味就扑面而来……忙呀,忙完这一切就听见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了。
夜幕落稳了,年的脚步临近了,你该歇歇了,就坐下来享受一会儿电视吧,家人已闲静下来了,对着小品开怀畅笑了。你却还在忙,忙着把孩子的新衣取出来了,一人一套,一人一摞,新袜子要摘了商标,塞进鞋口,免得二日一早忙乱。衣服摆好了,该歇歇气了吧!没有,一转眼,你又回归了厨房,正不知你还忙些什么,厨房里响起了叮铛声,你在扎饺子馅了。从热闹的节目中瞅个空子,出去唤你:先来看吧,明儿再搞。你应着,却没有挪窝。我知道,你是要赶早,你说过,年节要早,全年都好。果然,你扎好了馅,擀好了皮,又包上了,待到晚会结束,左邻右舍的爆竹熄宁了,一盘一盘的饺子包好了,只待明晨,明年的第一个早晨,早早下锅了!
你的忙碌,换得了大家的清闲;你的辛劳,换得了大家的轻松。每每除夕,一屋子人环沙发坐定,对着电视指手划足,谈笑风生,品味着过年的乐趣,也品味着家庭的幸福。
可是,谁能想到你这位家庭幸福的编织者会突然生病!而且,这烦人的病症竟然会夺去你的生命?
你病了,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承载岁月的重负了,是该轻松轻松,是该闲适闲适了。然而,你忙碌惯了,劳累惯了,连清闲和安逸也不会享受,忍不住要上手,要插手去干你能干的活儿。你病了,我该干些活了,或者说,我该好好陪陪你了,至少过年应该和你一起守岁,一起享受享受在日后看来这千金难买的天伦之乐。孰料,身不由己,自1998年起,我竟挑起了个更重的担子。说穿了,世事选择咱,还不是因为咱务实肯干,要咱在关键时刻去收拾那破烂不堪的烂摊子。这摊子的烂法你当然清楚,那个凌晨,你和我一起震惊,一个电话惊醒了黎明的好梦,尧庙失火了!我翻身坐起,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尧庙不是一般的庙宇,供奉着上古时贤德圣明的五帝中的一位——帝尧。临汾是尧都,尧庙是尧都的象征,这标志性文物蒙难,岂不是天降横祸?思来想去,这庙宇是得修复。可是,我再想千遍万遍也不会想到,主持修复尧庙的人竟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