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透的情感
世事总会有很多阴差阳错,该写情书的年岁时局不允许我写情书,当然不是限制我一人,而是我们那一代人。那时候,政治挂帅的口号震天响,恋爱这样的事情成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谁沾惹了这情调,谁就会被视为大逆不道。轻者惹人耻笑,重者要遭批判。情书沦为那个时代的禁区。后来,禁区破除了,我的青春也早成了昨日黄花。我不知道我还会写情书,只是别人写情书是甜蜜的,我写情书是苦涩的。那是因为患病15年的妻子郭冬芹未能挣脱病魔的纠缠,终于辞别了人世。痛定思痛,有许多话总想诉说,于是就伏案走笔写下了一篇篇怀恋旧事的文字。文章见报,众人说这不是情书吗?可是,这情书是无法亲自交到冬芹的手里了,我只能将之寄往冬芹栖息的天国。惟愿她能收到,能感受到来自凡尘的一点儿真情。
这是郭冬芹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照片。时光带着她的生命远去了,但是她当时的形象留下来了。她生命的过早凋谢成为永久的遗憾,惟此她过往的一切才更为弥足珍贵。于是,当一张老照片从无数尘封的书籍中显露时,现实的岁月立即涂染上了曾经风华正茂的色彩。
2009年10月19日
好些天我没有握笔了,你的走溅起了我感情世界的巨大波澜,每一个细小的触动,都可能穿透我精神的堤坝,泪水滔滔汩汩泄出,以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男子汉。
你的生平介绍不是我写的。别人都认为我写你的生平最相宜,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是,我不能写,铺开纸,墨迹尚未显现,泪水已滴湿了案几。
你的祭文也不是我写的,是儿子写的。长子写头遍,二子写二遍,写完了请我看,我拿起来却看不下去,泪水盈溢在眼眶,模糊了视线,纸面一片花花点点。每一个花点都是一幅容颜,是你的容颜,是你遗像上那微笑的容颜。这辛酸的情景洇染着我的思愫。我想起流沙河先生关于烧书的那首诗。他烧的是契诃夫的小说集,书中有作家的相片,相片上的作家戴着眼镜,留着胡子,因而流沙河写道:
夹皮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你在笑,我在哭!是的,你在笑,我在哭。我觉得此刻的情景正应了流沙河先生的诗句。似乎这诗句不是描写他当时的心境,倒是在预示我现在的悲情。不然,十多年了,这诗句为什么我过目难忘?
我终于看完了儿子写的祭文。断断续续,哽哽咽咽,波波折折,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平展的纸页游移目光会是这般艰难。从头天晚上到次日凌晨,整整一个夜晚,我的情思湿了干,干了湿,让汹涌的波涛激荡地疲惫不堪。我不能说儿子写的祭文有多好,文章是稚嫩的。我不能说儿子写的祭文不好,感情是真挚的,至少,忆念是真实的。儿子写到了你的担水,虽然那是20年前的事了,他诉说起来如同昨日,让我觉得如在眼前。于是,你肩着担子,闪着水桶,一路颠簸,一路滴哒,滴哒的水滴从一里外的小泉洒落进咱的家门,颠簸进我的梦里。那一夜,我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睁眼闭眼,都是你的影子。儿子说,你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担水,一趟一趟担满了水瓮,再去下地干活。你的忙碌就这样从早晨开始了,从农村开始了。我觉得儿子的话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忍辱负重的写照。你肩负着担子走过春夏,走过秋冬,担出农村,又担进城里,担走了全家辛劳的苦日子。
家境渐渐变了,好了,你可以放下担子喘喘气,歇歇脚了,你却病了,病得漫长而痛苦,痛得忧愁而无奈。想起来,就让人愁肠百结,就让人肝胆寸断。只怨那副担子,那副无情的担子,那副沉重的担子,而将那副担子负荷于你肩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后悔,我负疚,但是,任何后悔和负疚也难以挽回你的健康,你的生命。因而我不敢提笔,一提笔就会触动往事。我不敢触动往事,一触动就会泪流不止。
2002年6月15日
中言心语:
曾经很为偏激,说话办事无不偏激,还以为偏激是一种创新。随着年龄的增大才明白人间的大美在中,中是允执厥中,是中和,是中庸,更是中兴。因而愿用中言书写下心灵的悟语。
哭泣的电话
电话哭了!湿漉漉的铃声搅得人好心酸,好心酸。
我抓起话筒,父亲哭泣的声音立马激起我的痛楚。父亲在哭你,说不成话,只是哭。哭得我的泪水滴滴哒哒。我在哭,我却知道我不能哭,我应该坚强些,坚强才是对每位亲朋的安慰。我劝父亲节哀,说你的病不是一朝一夕了,迟早要走这条路,请他放宽心。
父亲的哭声却更高了,我听见他是说,将你的坟丘扎在祖茔里,就在咱爷爷奶奶的旁边。父亲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野地里遭受凄风苦雨,丘在祖上的身边,仍然可以享受家庭的温暖。
我应着,声音的低沉,连自己也怀疑父亲是否听得见。可是,我无法发声,发声必哭,我不能让我的伤悲连带起父亲更悲的哭泣。父亲的嘱托却牵引出我长长的情丝……
你知道,咱家曾经五世同堂。五世同堂是一种荣耀和福分。可有谁清楚在这荣耀和福分背后,隐匿着世人早已忘却的辛酸。辛酸的原因起自爷爷。爷爷流落台湾成为家庭的悲哀。那年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真紧,对早已僵死的地富反坏尚不放过,何况在彼岸图谋窜犯的反动派呢!我虽然没有见过反动派,可一出生就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文化大革命时,我不能加入毛主席的红卫兵;回到村里劳动,也受人歧视。光景过得艰难,岁数长得不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那个年岁,婚事成了我最大的难题。说东村不行,说西村不就,谁愿意走进这么个门第,睁着眼睛当反动派的孽子,再让自己的孩子也去洗涮那永远也洗涮不净的余辜。
你就是在这种困境中出现的,来年你给咱生了儿子,拯救了几近断续的香火。你过门时,奶奶多病,妈妈也多病。就用那个破旧的自行车,我今天驮奶奶看病,明天载妈妈抓药。每每动身,你都做好饭,让我们吃饱穿暖再走,回来时有吃有喝,还有你笑盈盈的春意。说来有趣,妈妈的病好了,好得让医生也出乎意料。先前炎夏酷暑,妈妈还要身披棉衣,体寒呀!自从妈妈抱上孙子,早上逗,晚上哄,逗来哄去,连看病抓药的工夫也没有了,其实也不用了,好了。脱了棉衣,扔了秋衣,妈妈成了健朗的妈妈!
谁也不会想到久未音讯的爷爷会回到了故里,一个几近残破的家庭居然五世同堂了。爷爷说过,你是个有功的人,看好病,好好享福。我们都一心一意为你治病。你知道咱们去过北京,去过太原,去过大大小小的好多医院。还不都是一个愿望呀,要你康复,要你享福。然而,愿望只是愿望,你留给我们的却是失望!
你走了,走得何等匆忙!你的生命似乎就是家庭渡险的舟船,一旦完成了使命,就决然而去。你让儿子哭,儿媳哭,孙子孙女也在哭,他们哭就哭吧,小辈应该哭!可是揪扯的母亲也哭,父亲也哭,电话也哭哭泣泣的……
2002年6月19日
中言心语:
爷爷说过,你是个有功的人,看好病,好好享福。
你的生命似乎就是家庭渡险的舟船,一旦完成了使命,就决然而去。
泪雨送妻归
日月无光,连天阴雨。在阅读儿子给你的祭文时,我不知为何增添了这样的话语?写下了,我真有些怀疑,因为你的过世,苍天真会落泪吗?
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天,竟这么能够体谅我的心境。你出殡的那天,果然日头、月亮全隐了。月亮是头晚就隐了,夜就暗暗的,加上轻柔却不断簌簌响动的风声,真像是动情的哭泣。一夜哭泣,并没有宣泄尽内心的悲情,追悼会的时候,落下霏霏的雨滴。领导怀念你的生平,长子泣读你的祭文,陪着雨点,多少人的脸上挂着泪水,想念你呀,为何你要早早离去?
雨没有下大,还有20里路要走,要了却你的心愿,回到你辛勤劳作的故土去。车行的很是顺利,不多时就到了村口。近乡情更怯!此时,我深深陷进无限地悲痛里。这是我们熟悉的故乡,就是在这条路上我将你迎娶进村里,迎娶进家里。那是个什么年头呀?饥谨的日子沉重地围困着我们,即使大喜的婚庆,也难办得体面风光。客是该请的,这是村里明媒正娶的新闻发布会,可是,饥谨年头请客不是件易事。早起,我们虽然也摆出了面条,但那是什么面条呀?棒子面条!那面条不能在锅里久待,也不能在碗里久待,待久了就会化为一碗糊糊。寒酸的日子只能让我们以寒酸待客。我家贫寒,你家也不宽裕,我们的新房里总该有一件家具,买不起新的,就把祖上留下来的那只大柜油漆了一下。大柜是笨重的,不便抬过去把你的那些衣服装进去再抬回来,一个十几块钱的箱子咱也买不起。你装衣服的箱子是向邻人借来的。记得新婚之夜,我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趁着夜色,背着箱子还给人家。
唉,不说这辛酸的话了。那日,迎亲的爆竹一响,左邻右舍全涌出来了。来看你是个啥样子?说来好笑,我们定婚几年了,互相见面也就几次,乡邻们咋能认识你?不认识,就来看稀奇,稀稀奇奇指划你,我断续听着说你个头高,肤色白,长得好看。我的心里就甜滋滋、晕乎乎的。就这样,我晕乎乎的抬脚迈步和你从人群中走过,走过了一路的无酒自醉……
而今天,我又伴着你回来了,回到了故地。当年迎亲的路,30年后变成了送你出殡的路,我的心如刀绞。爆竹声又响动了,一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了,赶来看你,你却不能高挑着个头站在人群中了。你静静地躺在灵柩里,安歇着早已疲惫的肢体,却不知道,你的静默惹闹出多大的悲恸!儿子哭,女儿哭,孙子孙女哭,哭闹得路人无不伤情落泪。最为揪心的是你那位大妈,古稀老人,也颤巍巍地来了,点一把纸钱,喊一声“苦命的孩子——”扑倒在灵前。她在哭诉,哭诉你干了一辈子,遭了一辈子,如今光景好了,日子美了,该享享福了,你却早早去了!
铁铸的肝肠也经不住这情感波澜的冲击,在场的老老少少饮泣成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我觉出下雨时头发早湿了,发尖上的雨水和泪水融成了一体。天,更暗了;雨,更密了。莫非上苍也经不住感情的冲击,放纵悲情倾盆而出?这可真是,天若有情天有雨了!你是凡人,我也是凡人,草木之辈能烦劳上天垂泪,真该欣慰了,你说是吗?
2002年6月15日
血红的生地
我去看你,看你的新居。已是初夏,浅春竞放的花朵已经开败,杏花谢了,桃花谢了,柳絮桐花也早开过了。挨近你的坟茔,没路了,双脚踏着田垅轻轻走去,惟恐惊扰了你的歇息,我知道,你确实累了,你的周围哪一块不是你耕耘过的土地?哪一畦没有留下你的足迹汗滴?从你过门起,主要的任务就是下地,下地劳动挣工分。工分就是咱家的收入,靠这工分咱要领回一家的口粮,用那点五谷杂粮填饱咱家三代人饥瘦的肚子。从我记事起,咱家就是亏款户,工分折合的那点钱远不足以换回队里的粮食。因此,领粮的时候总是怯怯的。那一年秋日,稻子分好了,在场里倒成了堆,我刚刚装进箢子,突然听见一声高喊,队长瞪着眼奔了过来,将我装好的稻子又倒了出去,说是咱家没交够粮钱!我懊丧着头,空落落走了回来。你不愿咱再受那样的屈辱,扑下身子挣工分,要给咱争回那丢掉的脸面。可是,那工分是好挣的吗?冬日你得冒风雪,夏日你得顶炎阳。你的手早就结了茧,粗糙的好像古树的老皮。粗糙的皮肤可以经受伏日的磨蹭,但一进冬天就惨了,寒风一刮,手皮就裂开口子往外渗血,渗血的手还得紧握钢镢,撕打土地,也撕打寒风。
想到你那渗血的手,眼前就殷红殷红的,红成了一簇簇,一团团。抹一下眼睛细细看去,是红色的花朵在眼前爆开,爆开得田垅红灿灿的打眼。那花朵是生地,生地开花了。似乎要抚慰我心中的冷凄,开得红火而热烈。我伏下身来,摸摸那红艳艳的花朵,一瞬间却幻觉到血淋淋的昨天。
那天,你真不该下地去。头天就有不适,你却没在意。一早就去了地里,是春锄,锄那雨后板结了的土地。自然这要费力,挥高锄头,高过头顶,猛抡下去,才能深进硬实的土地。一下一下,待你觉得不对劲时,已该吃早饭了。你随着下工的人往村里走,鲜血顺两腿流下,你小产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小产就小产了,又怕人看见,不敢快快行走,远远落在后边。鲜血染红了裤腿,你嫌进村难看,唤住一位女伴,跑回家来拿了一条裤子,你套在外边,一步一步向村里走来。村口人多,你又绕出好远,从房背后那条人稀的小路回到家里。进屋时,里外两条裤子都湿透了。鲜红的血让我毛骨悚然!你呀你,真让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你就是这样,皮实硬朗,好像能抗过任何人世的艰难。毕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过负荷就有伤筋动骨的灾难。今天,我明白了这个浅显的世理,但为时已经太晚了,再明白也不能让你重现于人世。
我只能挽个花环,挽个鲜红的花环,表达我对你的怀恋,对你热烈生命的厚爱。花环挽了,不仅我挽,好多好多的人们都挽了。挽得繁盛壮观,成了你生命的最后神韵。但是,要表达我内心的意愿,还是不如这生地,你坟头的生地,开得好艳,血红血红地风采,永远永远绽放在我的心田。
2002年6月15日
中言心语:
你就是这样,皮实硬朗,好像能抗过任何人世的艰难。毕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过负荷就有伤筋动骨的灾难。
伤感的空间
下班了,我赶紧往家跑,家里有个你,我患病的妻。
上班的时候,我真不想走,你歪倒床上,头冒虚汗,虽然什么也没说,明显是难受。我看又是低血糖,连忙化了杯糖水,给你喝了,喝过你便款款躺下,说是好多了。你是怕我忧心,我明白,低血糖要过去不会这么快。但是,我不得不走了,今上午有会,我主持的会,我参加的会尚可请假,而我主持的会是很难逃避的。我只得出门,走人。
门出得很艰难,很缓慢。出了门却毅然而去,急火火的。赶到会场,时间正好,人尚未齐,换口气,便开始了。我开了头,有人讲话,有人发言,讲话和发言就是我的空隙,也是赐于我的留白。留白处便会想你,想你是否缓过来了,安泰了。
于是,禁不住出了会场,悄悄拨个电话问你:这会儿怎么样?
是你的声音,你说:好多了,别操心。
我轻松了,轻松地迈上主席台,宣布下一项内容。下一项活动进行了,我又有了留白。留白的空间又想你,想你电话里刚才的声音,声音似乎有些低沉,分明还未完好。因而,我怀疑你的回答,你可能尚未复原,只是怕我噎心,说是好多了。这么想时,我便担心,担心低血糖会突然剥夺你生存的权利。坐在主席台上,我心烦意乱。哪一个讲话都有些长,长得真如老太太的裹脚布子,臭得人发躁。躁也无用,只能掩在内心,大椅上稳坐如山,心中却翻江倒海,还不能有丝毫的表现。这主席台对我来说,如坐针毡,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