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静卧床上,独自遐思,突然生出些自私的窃笑。两天了,妻的腿疼减轻了,倘若能好,这真遇到了大救星!值得人千恩万谢!崔大夫还答应将妻的病彻底根治,要用几味他人不常用的中药一举除根,我记得其中有什么海狗参、冬虫夏草的。当然,这是站在我的角度而言。放开一点看,放开一点想,你就可以看到,妻的幸运,我的幸运恰是建立在他人的悲苦上的。试想,崔大夫若不遭此横祸会来临汾吗?当然不会!试想,田大夫若没有残疾,可能也不至于学医,可能也不会来临汾,那么,妻去哪里投医,哪里寻这么二位救星?为何一种欣喜,或者一种成功,总是以另一种痛苦,或者另一种牺牲为代价的?组合这种事物的本体,或者是整体的两面,或者有矛盾的纠葛也还罢了,为何互不相关的物什,居然会在进展中成为因果关系?这使我想到了佛教,想到众多的佛门宝殿前都有一联,上联为:因有果,果有因,是因是果,种甚因得甚果。看来这副对联,包容的范围,和能解释的事物还是有限的,人类空间仍然有许许多多难以企及,难以洞明,难以说出子丑寅卯的事物。其中本无因果关系,可纷乱的世事却会硬将他们拉扯在一起,而且成为互相依存的密切关系。
虽然,我无法拯救,也无法弥补崔大夫、田大夫的苦难,但是,我愿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的平安和健康!当然,我更希望妻能挣脱病魔的困扰,康康朗朗地站在人前,那时,我一定会感到什么是人世的幸运!
苦难中的觉醒
再没有闲遐去悲悯崔大夫、田大夫了。
妻的病又重了。
首先反映出来的重,是呕吐。吃上东西就吐,胃囊排除一切下咽的食物。我有些慌,住院部的田大夫也有些慌,匆忙让护士去门诊那边找来了崔大夫。崔大夫慌忙火急赶过来,切切脉,看看舌头,问早起吃的什么?说是暴食所致。马上开了饱和丸让妻服用。
崔大夫的措施使我有些纳闷和不解。妻的这种症状,我曾经见过,那位祖传女医来家时,说用她的药就不能用别的药,胰岛素也要停用。我问她不停行么?她说,不行。只好停了,哪知,停了两日,妻就呕吐开了,饮食难进,痛苦不堪,匆忙再用上,病情才好转了。这次呕吐,我认为还是停用胰岛素所致。头天入院,我发现没有用胰岛素,就问田大夫为何?答是为了搞清楚病因。现在停用的恶果出来了,而他们居然不了解这是为何,把原因找到暴食上,当然让我十分难解。
第一缕不解和疑虑的产生,一系列的疑虑立即组合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化验。在家中,我坚持每顿饭前给妻化验尿糖,根据加号多少,确定胰岛素的用量。当然,在其它医院也是这么种办法,每位糖尿病人都备有酒精灯、试管和试剂,都是自己化验好将结果报告大夫或者护士的。住疑难病院的第一天中午,我想起匆忙间忘了带化验的工具,我让妻接好尿请他们化验,他们却没有设备,不能化验。连起码的设备没有,如何了解病人的病情?记得在家时,有一次我请一位医生给妻看病,这位医生刚从首都医院进修内分泌专科回来,要我详细观察和化验妻的尿,不仅要每餐进食前的结果,而且,要24小时的尿量和尿糖分析。如果仅要尿量也还好办,每次计量后便可以倒掉,问题是还要总尿量的含糖状况,必须把尿积攒起来,再进行一次化验。每24小时才能倒掉一次。那时候,我还挤在机关里的一间房子,只有把尿盆放在床下,放上一天,屋里的空气可想而知。仅仅放一天也还好,问题是要连续不断的掌握数日,这种状况和劳作只有靠忍耐去坚持和完成。为了治服病,要不畏难,不厌烦,也要不怕脏。来这里住下,即使要我化验,我也不会推托。
稍稍清醒的我,进而想起了妻的血糖。无疑呕吐是缺少胰岛素的征兆,而缺少胰岛素血糖必然升高。血糖一高,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大的危害,或说危险,即可能像那次一样酸中毒,导致昏迷,乃至毙命。于是,我匆忙提醒他们化验一下血,掌握血糖高低,熟知病情。岂知,这个挂着主治“糖尿病”的医院,居然连血糖也无法化验。只好让护士拿着妻的血,去地区医院化验。
结果是可以想到的。血糖极高,当务之急是降低血糖,排除体内的病毒。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最好的办法是用胰岛素了,输液最为有效。胰岛素用了,是根据我的督促和我认为的用量注射的,并非输液。崔大夫不敢去门诊了,蹲在了住院部。所谓住院部,其实只有两个病号,一个是我的妻,另一位是什么地方的皮肤病人。崔大夫也认为应该排尿,利用排尿排除体内的病毒,可是,他用中药而不是用胰岛素,这着实让我起疑。
这一疑虑波及到他的留学问题了。我不明白他去国外留学什么?按照常规应该是西医,他说过是临床医学。可在排除体内病毒中,他只能用中药,不会用西药,而且还亲口说他不懂西医。这说明他是一位中医。这就给人留下思考的好大空间,难道学习中医还用去美国?若是去美国讲学,讲中医也还好让人理解,而远涉重洋去美国学习中国的医学,实在令人费解。此时,我已觉得这位留过学的专家值得怀疑了。
在解除妻的危难过程中,始终不见朱院长露面。有几次专门让护士找他,都未见到。前两天,每天都会来病房问问病情,小坐片刻,礼貌而去。妻的病重了,需要医生了。他却不见面了。他也成了我眼前的一团谜,着实令人费解。
是日下午,据说门诊上有位重病号,崔大夫不见了。妻的腿疼突然加重了。和在家时一样,疼得难忍难熬。我的情绪立即烦躁不安,在地上走来走去,直出冷汗。无奈,找来田大夫,田大夫问明情况,说是按摩一下。田大夫很认真坐下去,按摩了四五个穴位,出奇的有效,妻不疼了,睡了过去。这一招满灵,实在感谢田大夫了。
夜里,先是崔大夫来了,我说了按摩,他说,是他让小田点穴的。他去后不多时,朱院长也来了,我说了情况,他说,是他让按摩的。他走后,我在电话上问田大夫,二位给他通过电话吗?答是没有。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应该说,一进医院,我就应该怀疑这所医院的真与假了。仅从化验情况,就可以看出医院的虚实;再从治疗方案,也应该知道这所医院的能量了。遗憾的是,我太粗心了,只为妻两天没有腿疼而欣喜,而陶醉。一醉就忘乎所以,头脑不清了,为表象所迷惑。这次上当实在不应该,本来自己四处求医,已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可是事到临头,那些经验教训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人们上当受骗并非全然无知,往往被一点小利障目,而难见泰山。
点破这所医院的伪诈,护士和护士长都纷纷对我说了实情。尤其是那位老护士长,连连说朱院长的不是。她退休无事,碍于曾经同事的关系不好意思推托才来这里。苦了的是这些女护士,说是学习二年,按正式职工对待,实际未满二年,就逐个打发回家,再找新的来。因为,新的来后不仅不发工资,连饭费也是自己掏。这也是一种借用人力的好办法。朱院长真是聪明绝顶!
说到治病,都不言不语,沉默。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便是对朱院长之流吹嘘行骗的最好否认。我不敢再让妻呆在这里了,我们得走了,得赶快逃脱这危险境地!
无奈地惋叹
就我本来的性格而言,原是嫉恶如仇的。路见不平,就想拔刀相助。何况,朱院长之流居然蒙骗到我的头上。回想一下几天来的情况,活像一幕幕滑稽戏,我不得不承认朱院长确实是一位骗术高超的老手。先说妻的病已是三期,很是危险了,给你一个下马威,往本来就疼痛难忍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让你疼彻心肝,五内俱焚。这时候,再告诉你只有住院治疗了;怕你不上钩,还说要住就快些,只有一个病床的空位,别让他人占了。而且,还要什么以前的病历,认真研究商讨,还要确定一个科学合理的治疗方案!从住院到现在,这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治疗情况看,他们除了骗钱还有什么呢?
的确,应该将此公的丑恶面目揭露出来,不要让更多的善良者再上当受骗了。然而,在迈出第一步时,我犹豫了。我不是少年时代的纯人,也不是青年时代的真人了。我长大了,如日中天,成熟了,圆润了,透彻地说是顾虑多了,更多的瞻前顾后了。这座城市医务管理部门不少,有县级的,还有比之高级的,其中养育的干部不乏管理此事的,既然朱院长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妄为,说明人家就有妄为的土壤和基础。弄不好,这医院说不定还有哪一位人物的股份。你告不倒人家,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应有的麻烦。这麻烦也许会危及到你的升迁,也许会危及你的名誉。
升迁,我无所谓,数年来我虽然跻身政界,算得上县衙的刀笔小吏了,但那只是我生活的一个误区。我进入政界其实就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之前,我在教育界干得很是自如,对于正常的公务及材料顺手拈来,一气干完,腾出其余时间,写新闻,搞创作,已开始信步散文界了,而且还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散文《喜酒》。这样一种优越的工作和写作氛围我是不愿舍弃的。可是,我也面临着不少实际问题。
首要的一点是我进城之后,妻子仍在村里务农,妻和我共同创作的三个孩子理所当然也是农村户口。土地承包后,我不能让妻一个人去耕种田地,时常得挤出空闲往村里跑,往地里跑。收秋打夏,农忙时节,还得请数日假,回去老老实实当农民。这使我常常分心,常常无法一心一意的工作或写作。
另一点时常让我挂心的是,三个孩子日渐长大,长子已上学了,学校条件极差。我上学的时候,尽管是在村上的破庙里,可还有桌凳。后来,村上拆了破庙建成了新校,虽然还是用的庙上的砖瓦和木料,可窗户多了,光线好了,学校阔了。20多年后,当我的孩子踏着我的足迹进入学校时,他的行装不仅有书包,还有两件用具,一个高凳子,一个低凳子,高的写字,低的坐人,居然退化到我们之前去了。至今,我的孩子写字的姿势摆不正确,这都是在凳子上劳作的后遗症。为了我,更为了我的孩子,我得走了。
我不能再在教育部门呆下去了,尽管我的上级很好,对我关怀至殷,多次说过要解决我的实际问题,皆因为其手中的权力有限,所以好事总难光顾我的门庭。我想走了,也开始着手实施走的计划,并且很快实现了这个计划。两年之后,我的妻子和儿女都迁入了城市。
带着这样的功利性来从政,一旦目的达到,也就没有什么追索的目标了。可是,我在工作的每时每刻又不愿随心所欲的打发时光,尤其不愿落下不好的名声,所以,总是竭尽能力来操持手头的活计,也许正是如此,我还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头目。回顾这一切,我常对人说,我在政界投入的精力不少,投入的心思不多。那么,心思在哪里?心思还是在写作上。既然对从政不寄予什么厚望,也就不怕给升迁引来任何麻烦。古语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倒说,我不好官,奈何以官惧之?这一点我是泰然无畏的。
可是,说到声誉,我则不得不考虑。这些年来,我工作和生活不论多么波折起伏,有一点却是不可动摇的:名声好。我曾对人夸口说,凡我呆过的地方,一旦工作需要还可以再回去。可以再回去必须具备两点,一是在领导眼光中能干,愿意要你;二是在同事心目中人缘好,能处事,愿意合作。否则,若是二返长安,定不会有什么好戏!然而,名誉是资本,也是负担。此刻,我在这牛奶场中的疑难病医院里就遇到了疑难,思绪沉沉,难以自在。倘若我去揭露朱院长的行径,院长必然不会自甘束手待毙,一定会千方百计开脱自己的责任,甚而会反咬一口,说我许多不然。这诚如两方交战,即使你是胜者,不会血肉横飞,不会肝脑涂地,可黄泥涂面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吧?试想,我若被黄泥涂面,那成了何种讨人发笑的模样?思来想去,我鼓起的勇气升高了,又降低了,总突不破名誉限定的圈子。此刻,活在这个尘世,我没有牛栏中那些奶牛悠然安闲。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我有脸面,脸面成了我最大的障碍。我曾见过一本什么《厚黑学》,说是要想升官,必须脸要厚,心要黑。看来此中秘诀,不仅适用于官场,也适用于其它门类,当然也包括行医。
无意间,想起了一副楹联,作者是清代浙江宁波的一位老中医。联曰: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此是何等思想境界?清末湖南湘乡还有位开药铺的中医,也有一联:只要世间人莫病,何愁架上药生尘。医德之高尚令人百般叹服啊!俗说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清代的时候,医生尚有这么高的医德,现今当然应该是越走越高了,偏偏令人遗憾的是,非但没有增高,连原来的水平也不及了。难道医德如水,也往低处流了?
焦头烂额
同时阻止我揭露朱院长丑容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妻的病。
妻的腿疼,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疼起来和在家中一模一样,躺,躺不住;站,站不起。浑身颤抖,头冒虚汗,大有顷刻间天地颠倒的可能。那几天,亏了田大夫,每逢腿疼发作,即把他叫来按摩。10多分钟的按摩之后,妻会稍稍好转,可能是按摩活动了经络,血脉通畅了,通则不疼,疼则不通,广告如是说,莫非如此?无论其道理如何,只要能治病就行。白猫黑猫理论,最适应这个范畴。所以,田大夫成了不可离开的医生,以至于转入新医院,还不时将其接来按摩。
妻的病情渐渐传开了,城里的熟识知道,乡下的亲朋好友也知晓了。看望的人多了起来。在牛奶场住院,正逢村里来人多时。有一次,村上的邻人来了不少,都是妻在家时的好友。恰在此时,腿疼发作,一时难以忍受,疼得直咬牙冒汗。田大夫按摩过了,轻了一会儿,又重了,实在不好意思连连唤他前来,只好自己揉捏。好友们也动手揉捏,看着她们健康的身姿,妻动了情,痛哭不止。好友们也泪流满脸,屋子里盈溢着悲苦之情。我在一旁难以忍受,止不住也泪水直流。处在这样一种地步,真是五内俱焚!好友们呆在病床旁过了晌午,眼看日落天暗了,还是不走。可是,还有二十里路要走啊,我催她们动身,三番五次,她们恋恋不舍,不忍离去。
天色渐黑了,她们才走。我送她们上路,她们一再宽慰我,嘱咐我,好好侍奉。其中有一位和我家关系至殷。我称其嫂子,她的爱人是我多少年情同手足的兄长。我们一块躬耕,一块教学,一块步出农村,跨入都市,一块把名字镌刻进全国的权威报纸。我们两家如一家人一样,水乳交融。当然,她对我妻也最为关心。此后,还不止一次来探望妻,宽慰她好好养病。其时,看着她在风雨中来来往往的身影,我很是羡慕,羡慕她的健康,妻要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