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新婚之夜该是恋爱的起点。我们的谈吐没有花好,也没有月圆;没有甜言,也没有蜜语。谈到的是生活的实际问题,比如自留地的耕种,弟妹们的情况。当时,她的弟妹尚小,还不能操持家务,作为姐姐的她当然操心娘家。我清楚记得,说到自留地时,她说,以后先给我家干。那时候,大伙儿还都在集体干活,自留地的收和种被安排在最后,集体不干完,自留地不准动。一旦放开闸口,谁家人手多,必然就占了先,不仅光彩体面,而且有着多收或种好的可能。俗话说,春争日,夏争时,五黄六月争来回。收迟了,成熟的小麦可能脱粒减产;种迟了,则会影响庄稼的生长期,难以增产。所以,抢收抢种历来是村人的头等大事。按说,作为新来的媳妇,应该操婆家的心了,虽然,娘家难舍,但大面上总该遮掩一下吧!可是她没有,她直率地道出了心事,道出了娘家。也许,在他人看来这是妻的弱点。这样去看不算偏激,即使按当时颇为流行的思想去衡量,也应该有个策略问题,不应该这么毫不遮掩。而我却偏偏认为这是她的直白和坦诚,也是她好处事的关键点。至少,在她这句直接了当的话语中,透出了对我的信赖。俗话说,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男子汉。她把我看作了她的依赖,也看作她娘家的依赖。在她眼里,即使我身躯再弱小,也有男子汉的伟岸。只要我的劳作能换得她和她家人的高兴,当然也就升华了我自身的价值。这莫非就是那时我可以展示的一点豪气?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自觉地担当起她的保护人。
哪里知道,路漫漫山重水复,真要当好保护人,谈何容易?这不,眼鼻底下就有可以摘除痛苦的医生,而我却不知不晓,岂不是莫大的失职?
带着淡淡地歉疚,我送走了这一天难得地轻松时光。
艰涩的记忆
只一日,我便从医护人员中了解到这所医院的大致情况。
这医院实际是朱院长的私立医院。朱院长年近五十,颇多坎坷。青年时在县医院当通讯员,侍奉院长。院长是一位有名的医师。他聪明伶俐,巧嘴善言,把院长逢迎的总是舒舒贴贴的。他的劳作换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不仅成为医院的正式人员,还学到了院长的一些医术,跨过几年的时光,好歹也算个大夫了。
可惜好景不长,钟爱他的院长撒手而去,离开了人世。尽管院长年事已高,去世是自然法则的规定,但也足以让他痛哭涕零的。之后,他在医院不如先前红火了,一下子暗淡了好多。暗淡的日子似乎也容纳不了他,不多日,由于什么变故,据说是一起医疗事故,他被投进了监狱,一关就是8载。这起事故的原因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关了他8年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个8字当时就搅得我心头起起伏伏。因为时下8字已成了热门话题。不知是何人,认为8的发音和发字相近,发字又能和发财组成最有吸引力的词汇,所以,8字就成了最时髦的字眼。娶亲要定有“8”的吉日,开业要择“8”的时间,坐车要挑带“8”字的牌照,安电话要安有“8”字的号码……。似乎谁拥有了“8”字,谁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然而,绝没有谁去争坐“8”年的监狱,而我们的朱院长,早在多少年前就占有了“8”字,可以说他是赢得“8”字的先驱之一!若是,按照日后的眼光去看,朱院长那8年当属冤狱生涯。不然为何会给平反?既然平了反,也就证明其时处理的不公。平反后,朱院长不甘寂寞,大展医术,办起了这所疑难病医院。因之,前后沉思,这疑难病医院,同冤狱生涯关系密切。倘若朱院长不曾被投进铁窗,或许现今也是正规医院的一个组成人员,也不会另拉人马创办医院了。那么,是不是这医院的建立,早有预兆?比方说,那个“8”字,8年徒刑的8字,莫非就是朱院长日后要大发一番的先兆?走出磨难,走出疾苦,朱院长要展示自己的人生价值,才缔造了医院,而医院的成长过程,既是解救病人痛苦的过程,也是他聚敛财富的过程。这不就发了财吗?好个“8”字,原来它的精明无所不在,连冤狱也没有放过!
同时,由冤狱牵出我心头的不平。我们的国家的确经历过那么一段不正常的历程,一切都很难用法律和定规去度量。本来,朱大夫应在青春年华施展才能,救死扶伤,却被铁窗死死关住,只能向隅而泣。我比朱院长要小l0岁,刻下,我的儿子已到了青春年华,该是18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的风光了。而朱院长的儿子还未满8岁。他出狱后寻不到配偶,直到平反才有了妻子,只能老来得子了。昨日查房时,挺直的西装背后有一块灰尘,看上去极为扎眼,我想点明这难看的污点,又怕还不熟悉,反让他难堪,话到唇边留三分,留着留着,也就作罢。但是,他在屋子里坐时,我那讨厌的脑瓜却老在那污点上打转转,不讨个答案,好像决不心甘。想呀想呀,想来想去,怎么也求不出个正果。直到他出了屋,到了院里,猛然蹲到地上,有个小孩爬到他背上时,这答案才找到了,那个污点就是这小崽的脚印。莫非这成果也是“8”字的厚爱和馈赠?
我这样想时,似乎是要轻松,其实难以摆脱沉重。在那样的年月,我也屡受不公。青春年代,我时时用自己的真诚对待社会和人生。我结婚时,日子已定了,但我还无心料理自己的事情。那时,我只是一名民办教师,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可是,我却用百倍的精力操持着这种平庸,硬想让这平庸生出不平庸的萌芽来。别的不说,那会儿正是文革中期,造反有理的口号仍然飞扬在神州大地。既然造反有理,那么,管理和压制就有罪,至少是不应该的。因此,要维护学校的正常秩序是极难的。正是面对这个难字,我和我的同事,狠抓学军,让学生在军事训练中规范言行,遵守纪律。用军事的严酷去治理政治的混乱,这是我当时采用的手段。在训练中,风吹日晒,摸爬滚打,我也饱受了辛苦。辛苦是有成果的,我的学生都能认认真真出操上课。这是治表,更为重要的是让他们获取较多的知识。作为一名初中学生,走上讲台,无疑是一种荒谬,不懂教育学,不懂心理学,只能摸索着去干。好在其时就是荒谬的岁月,没人去要知识,要质量,只是让你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突出政治就行。而我却觉得让学生无谓的耗费光阴,实在无异于犯罪,于是,便四处听课求教,以期更好的教学质量。我的劳作又得到了社会的赞同,公社、县上不断组织人来我这儿参观学习。甚而,在我邻近婚期的时候,还要我代表全公社去参加观摩教学比赛。
比赛结束了,也到了婚期的前一日。当务之急是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照当时《婚姻法》的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即可登记。我和妻均超过了这个年龄,即是按照当时晚婚的要求,也超过了好多,原以为我们会马到成功,哪料到却碰了钉子。我们一早就去,待到天黑,也没有领到结婚证。没有领到的原因不是我们有什么不合条件的地方,而是这天办事的同志硬是一个也不办理。这就是权力,权力在这时候有着无比的威力。这威力不仅大于任何人,也大于共和国的法律。这威力可以制约虚妄之辈,也可以制约真诚的良民。我的亲朋好友,包括我的上司都焦头烂额,毫无办法。尤其是我那教育界的上司,更为内疚,因为他最明白我拖延登记的道理,所以,为我上下周旋。可是,没有一点儿作用。眼看明天就是喜日,而我却办不了合法的手续,该如何是好?我悲苦极了!灰心极了!不知道社会为何这么不公,为什么硬要折磨善良的子民?
要在今日,没有手续又能怎么?你去查吧,乡村中没有登记而结婚的人有的是。可在当时,谁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整一天,我五内中烧,又无法冒火。我不知道,该如何迎接明天的太阳。面对一轮崭新的太阳,本应是欣喜的,兴奋的,而我却是屈辱的,沮丧的。人生的苦涩,这天,这晚,我品尝得最为充分,充分地心灰意冷,什么工作,什么先进,什么良知,你可以将身心全交付于它,它又能对你怎么样呢?头上的太阳暗淡无光,世界在这天变成了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不知缘何,第二天早晨,办事人员居然同意给我办理登记手续了。仅仅过了24个小时,不合法的我们就合法了。合法与不合法就在大红的印章上,印章盖下去,就标志着合法了。可是,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合法?有什么需要向合法努力和转化的?没有,一切都是随意,办事者可以随意改变你的命运,当然也可以缔造你的喜怒哀乐。我应该感谢办事者,他没有推迟我们8年,假若要是像朱院长先前那般的8年,我们会置于何等尴尬的地步?他仅仅推迟了24小时,而且用现代的眼光看,这24中,整整有3个8,岂不是隐藏着大发而特发的征兆?
是否缘于这种征兆,我才能由民办教师成为公办教师,才能由农村进入城市,才能由农民成为国家干部?妻子也才成为村人艳羡的正式职工?妻上班后,单位统一着装,戴着大沿帽回到乡下,乡下人是怎一种眼光?莫不以为这是福气。可是,福气的背后是祸事,是灾难,是病痛,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世事就是这样,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似乎本是一体的,难分难解的。
那么,这场大祸是否已到了尽头?这尽头的前面该是什么风光?
福气该降临了吧,我渴望着。至少,无福,也别有祸。其实这会儿,我才理解,无祸就是无价的福!
中言心语:
福气的背后是祸事,是灾难,是病痛,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世事就是这样,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似乎本是一体的,难分难解的。
不幸的大夫
妻的病情稍趋平静,我便对医院的两位医生大动恻隐之心,百般同情。
令我动情的第一位是崔大夫,也就是那位使我精神上颇具依赖的医学博士。从护士口中得知,他在西北某医学院供职,很有学术见地,据说,曾去美国留学,专攻临床医学。所以,在学院也是很有名气的。这样一位颇具名气的博士,为何会来临汾这远离大都市的地方行医?这个疑问引发的事情,让人为之垂泪。去年,医学院组织专家去华山旅游,可以与夫人同行,还可以带一个孩子。这是件大好事。消息传出,学院里人声鼎沸,都说,头儿们心中还有众人。当然,不可能放下工作倾巢而出,必须有人坚守岗位,坚守岗位的还要是多数。也就是说,无论走多少人,学院的工作要正常运转。惟一的办法就是轮流出去。第一批去了,崔大夫无缘,工作离不开;第二批去了,崔大夫仍无缘,工作还离不开;直到最后一批,崔大夫才同他的爱人和儿子上了车。车出西京城,从拥挤的街道,耸天的楼群中挣出,顿觉天开地广,目之所及是一个开阔的天地。满车的人,顿时浑身轻松自在,喜笑颜开,无拘无束。
谁料乐极生悲。眨眼间,汽车偏离了盘山道,滚下了山沟。这世界在摇滚中安定之后,汽车已面目全非,车上的人也和他们的载体一样面目全非。崔大夫靠近车窗,当汽车做第一个前滚翻时,他就被甩了出去,头碰在树干上,鲜血立即模糊了颜面。恍惚之间,他明白了什么事,匆忙掏出手绢按住了伤口,沿着山坡朝沟底去寻汽车。汽车找到了,摔碎了,自然,这其中也包含他的爱人和孩子。崔大夫倒在血泊中,晕了过去。
事故很快处理完了,然而,崔大夫却陷入极大地悲痛之中,无论如何总解脱不出来。学院批准他疗养,休息,因为临汾有他的一个女儿,他才来到这里。时日流逝,痛苦的往事渐渐淡漠起来。情绪稍好,他也不甘寂寞,被聘过来,一边疗养,一边治病。我深深为他的遭遇而动情,为他的精神所感动。
次日查房时,我注意看崔大夫,一眼看到了前额上的一块疤痕,顿时心中一震,暗暗悲悯。白天查房后,他即去门诊部。傍晚,或许更晚些,才能见到他,他和我渐渐熟了,谈天说地,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从他口中得知,他经常出诊,看的病号都是疑难病。什么什么人,晚期肝癌,大便不通,他看了,只开了三副药,大便通了,家里人来了,感谢不尽;什么什么人,骨髓癌,疼痛难忍,在床上痛哭涕零,他一看,也是三副药,轻了,再吃三副药,可以不疼。只要能稳定病情,多吃几副药就可以痊愈。听他言谈,专家不愧为专家,真是病的克星,人的救星。这时我方明白,楼外楼,天外天,真是不假。仅就医术而谈,临汾就是临汾,尽管历史上曾是尧都,有过他处不及的辉煌,而今,充其量也只是个地区所在地,无法和省城,也无法和都城相比。你看,这位专家在众多的病患中,纵横捭阖,似赵子龙杀入长坂坡,如入无人之境,恰有万病难敌之勇,妙哉!叹毕,又为崔大夫的遭遇悲哀!可怜一位这么有才能的专家,怎么会有如此不幸。我忽然就想到这么一句民谣,杀人放火一圪窝,积福行善独自个。这句粗陋的话是说,杀人放火的人儿女成群,后辈儿孙多得挤了“一圪窝”,而有德有识的人却独自凄苦。这世道,何谈公平?
另一位让我可怜的人是田大夫。田大夫年岁不大,三十出头,说话和蔼,看病认真,住院部全赖他的照护,有事我即找他,很快便熟了。只是他双腿难以直立,走路摇摇晃晃,问及情况,是小儿麻痹症所致。他原在乡下行医,出去进修过医学,回来在村上开个诊所,给村人看病。他为人好,看病尽心,深得乡邻们的赏识爱戴。朱院长和他同村,看着他长大,也看中了这棵苗子,因而,在别树一帜时便约了田大夫前来。田大夫成了这里守摊子的主要人物。这样一位主要人物,应该受到朱院长的厚爱吧,可背后听说,朱院长又收拾田大夫了,而且责骂严厉,骂什么,不愿干,滚回去!于是,两天不见田大夫的面。据说,后来护士长找见他,劝慰回来了。我搞不清楚,朱院长如此责骂田大夫,是出于厚爱而严格要求,还是轻视他,看不起他?我只能暗暗为田大夫的命运而叹息!在这个世界上,可怜人为什么这么多?他有常人一样的智识,甚而比常人的智识要好,为什么不应有和常人一样的肌体?世道不平,命运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