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轻轻地抓着它的角,“啪啪”从它脸上打了两巴掌,仿佛它说:“不疼不疼你玩吧……”?
我已扫兴了,大老犍却玩起了兴致。它竟摆尾摔耳伸舌进而又跳蹦了起来。我用五个指头给它全身上下梳理毛绒,它感到舒服“咚”地躺在地上挑起腿来,让我给它细细梳理。我不停地忙着梳理,脏腻腻的乱毛绒全掉在地上。它伸长脖子低头去嗅,扬头看着我哞哞多声,仿佛在说:“谢谢你小朋友,我感到很舒服……”
它瞅见我浑身没挂衣片,“哞”地叫了声,便伸出宽大的舌头给我把全身舔了个遍,我的皮肤去了油腻消了毒。我感到全身清爽舒服。我被大老犍感动了,忙跑去田边捡来抱嫩草,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观它眼神那两只稍带血丝的一双大眼球似乎在说:“小朋友我吃饱了。”我只顾与大老犍玩忘了群牛。抬头望去不见牛的去向。忙蹬着大老犍的脖子跨上了宽稳的牛背,手执长鞭一唿哨,它走步如飞一会赶上了群牛,我将跑散的零星孤牛撵在了群中。它们拼命地吃着它们最爱吃的青草。
“哞!哞!”雾霭中的牛放声地吼着,我连忙跑去。
“啊!”原来是我不曾见过的野兽,它拖尾竖耳像条大狗。几头大老犍气势汹汹地绷着锋角,刨着前蹄,吼声如雷地在示威,与那凶兽要战斗了。这野性的大兽,猜是人们常说的恶狼,那狼狡猾地向我身边逼近,两眼盯着我“唰”地了身毛,张开血口“嘎嘎”响着利刀似的牙齿,尾巴“啪啪”摔着草地。我两手紧握红缨枪,要与恶狼决一死战。那狼像箭似的,“呼”地向我冲来,我眼疾手快将身子侧转,奋力向它刺去。哎呀真晦气,像似刺在了树桩上,它竟巍巍未动,我霎时头额汗津滴滴散落下来。我身子骨软而无力,与其较量注定可被它吞掉,胜敌的信念荡然无存,苦涩的悲伤竟不堪回首。
“完啦”。我想。我的爸爸、小哥以及姑奶、表叔,他们都挤进了我的心头,因为在生与死之间牵动人至深的弦是亲情。此刻的我恰像只乖乖的绵羊,只等它吃掉。那狼把我看穿了,它的涎水直流,扭头气势汹汹地向我进攻。人不该死时,总有料想不到的救命天使,我的朋友——那头大老犍吼声如雷地跑来营救我了。我顿时高兴起来,要跳上它那宽大的脊背。只因它高我低连跳数次没能如心以愿。看上去笨头笨脚的它,实则够灵敏的,它跪下身子我“唰”地跳上了它的背去。
人常说“一牛斗二虎”看起来,它是那样的粗壮笨拙,其实它是笨拙中有灵巧,关键时刻就变得那样灵活机智。它瞪着双眼挥着天生的那对独一无二的银白色锐角冲向恶狼。那狼本来就狡猾,谁知又闪出三只狼一起攻来。大老犍高跳如飞,前后左右连环冲杀。群狼技穷失策一退再退。大老犍瞅中那只幼狼猛冲前去,锐角插入了它的屁股,它吼嚎而逃。
我如释重负地蹲在牛背上迟迟未动,沉于发懵,发恐,发狂,发苦,更发恨,恨地主坑人日寇杀人而野兽也要吃人!我拍着它那银白色的锐角说:“我的朋友你是好样的!”它盯着我点了点头。我见它汗水淋漓,就把水壶的水倒出来让它喝了。雾霭久久未散一会儿夜幕降临,我以为是黑暗的白昼。此时的我着急没用,办法只有一条:随着大老犍走,与其说走不如说逃,随它而逃要它保护我的生命。我提心吊胆地紧紧地跟着它,而它也时刻扭头看我。我当然理解它的好意,它怕我……。群群伙伙的母牛领了各自的犊娃子,向我的大老犍所走的方向匆匆而来。
铁架山末尾有片宽阔的草坪,牛儿一个不缺地集中这里头朝外一个挨一个,一圈圈地排成防敌阵,而牛犊各自守着妈妈。那时这条路子是我党根据地的一条要道。日寇在这里制造了杀人场。场的周围筑了铁网,炮台,望高台,审刑台。日寇将共产党员、八路军家属和他们所奸污完的姑娘媳妇任意地虐杀,久存未散的血腥味扑鼻冲来。
静静的夜月光洒在杀场上,是那样使人害怕。借月光看得清楚大老犍抛下我,悄悄地溜去沿边的一角,嗅着黑色的血迹,拼命地吼了起来。晚休的牛儿刹那间跑来嗅着,放声地号着吼着,号吼声震得地动山摇。我受惊若狂地逃到炮台里。听表叔多次说过,牛恨杀牛者,嗅出同类者的血是它们的天性,憎恨杀剐同类者也是它们的天性。
我正要跟着大老犍躲去,却被此起彼伏的怪声惊傻了,我真想从窄小的地缝钻入地下深处,躲去那怕人的场面。然而越害怕越想看个究竟,从小小炮眼向外望去,闪着蓝色的鬼火,点点盏盏像似元宵节的灯火,借光看得清楚,那皑皑的散骨碎骨如同小山。
二日天刚亮,李宝和姑奶的邻居多人寻找我和牛来。他们一见我守着正在吃草的牛儿,就高兴而惊奇地问起缘由来。经我仔细地叙说,他们同声哀叹,说我是举世无双的受罪人,也是硬骨铮铮的小铁童。中午头顶上的太阳如同火炉。近两天没喝水的牛儿渴了,它们箭似的直奔铁架山下的深沟去喝水。
天旱深沟的溪水已干涸断流。张老板为了饮牲畜,聚了个小池塘。牛儿纷纷挤上去喝个没完没了,这伙下去,那伙上来,直把聚起来的水喝完才算散了筵席。我生怕牛把仅有的水喝光喝尽,就瞅着它们很是提心吊胆,见它们退了下去,我最后独为一席。够晦气的,没礼貌的牲畜不但撒了尿,还拉了屎,虽还有一点点浑浊的污水,但臭气难嗅。人常说“饥不择食,”其实“渴也不择水”啊!我不顾一切地爬倒便喝,还觉得这臭水真甜真香哩,喝,喝,一气喝憋了肚子。歇歇准备再喝,实在舍不得离去这些浑浊的、满是腥子味的臭水儿。
人忙无知。我站起来时只见脚下淌了一摊血,是自己赤着脚,脚趾被山石扯去大大一片。眼不见不疼痛一见直觉得刺骨的难受。人常说“十趾连心”钻心裂肺的疼痛逼得我咬紧牙关,捡些泥按了伤口去揉揉,才止住了流血。
太阳偏西,牛儿原方向爬上了宽阔的草原,牛儿散开贪婪地啃着它们各自爱吃的草儿。我如同跛脚的鸭子,尾跟着它们一天到晚追这头赶那头,往往返返比它们要多走多少倍路?我的脚今儿流脓,明儿淌血有谁知道?成天辗转在重峦叠嶂的群山中,踩着裸露石子的搓板路子,脚部常常刺进了葛针与蒺藜,钻进了沙子、石片……。整个脚很难区分脚底与脚面的不同,全是硬硬的长满老茧,圪钉疙巴难以形容。
有人说我练出了硬功夫,有人说我是生来的硬肉、硬皮、硬骨头,也有人说我姓“逼”。对呀我的硬脚铁脚是穷“逼”出来的!穷人姓“逼”姓“制”,“逼”你怎么就怎么,“制”到哪儿算哪儿。
老天又发脾气了,乌云越来越浓,嚓嚓响了几个拉磨雷,倾盆大雨瞬间洒了下来。牛的习性也怪,越是狂风暴雨越要顺着风向奔跑,我焦急地追着它们。一会儿平地起水,山洪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一经汇合像似大海波涛汹涌,咆哮之声震撼天际。我见一群牛闯过来就更加害怕起来。要是闯了洪,天啊!我哪有牛去赔呢。我扛着红缨枪跑在牛前,使强劲把领头的牛刺得扭头跑去,那众多的牛跟着都返去了高处,我才松了口气。
牛儿安然无恙,但我被难以提防的山洪冲了去。被山洪挟裹的我虽然还活着,却已变成另一个我了,被强洪震得惊恐万状,懵懵懂懂模模糊糊。忽儿又清楚地知道我的生命完结,要与我终身残废了的父亲和小哥分离,要与人间永远告别了啊!
我像只蛤蟆被那嚣张的山洪推着狂奔,一会儿沉入洪底,一会儿漂浮起来,我似乎觉得洪流中的巨石、流蛋石,随时要把我击中送我去见阎王。刹那间我有幸被山洪漂上浮行如船,连根拔的树杆上,居高临下滚滚而去,只见树木山冈飞快地向洪流的反方向奔跑。
“救人——”我失措地乱喊乱叫,“爸……我不能……挣粮……”我已不能说话,但,还糊糊涂涂地想:“表叔……粮……送我爸……哥。”爬树如船的我,似乎漂浮在大江大海之中,真有种难以说清的滋味儿。“轰隆”一声震耳的巨响,飞奔着的巨石,将我所依托的树杆一砸两截,像箭似的将我射去斜对面的高地上,我有幸赢来了再生。雨过天晴洪水没了。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表叔在我的面前,他的身后是张老板。
“表叔,冲……洪水冲没了牛吗?”
“没有。”表叔安慰我说。
“嗦个屁!快走吧!”张老板说。
“人命关天呀。”表叔生气地说。
“什么人命不人命的,我那么多的牛岂是土块吗?”
“顾不得那些你走你的,”张老板顿着脚大发雷霆。
张老板唠唠叨叨地向牛群哪儿走去,但他走了几步扭头抬高嗓门:“没了牛赔牛,是提前说好的对吗?”
“他只有命一条。”表叔低声说。我闭着眼儿昏过去了,表叔把我放在大板石上,让火红的阳光晒,晒,直至晒来了我的二次生命。
红彤彤的太阳将大地蒸起五颜六色的彩虹,牛儿懒懒地卧在草原上返嚼着沫儿。尽管我的身体还是那样虚弱又乏困,疼痛难忍但毕竟又有了些许高兴。我睨着太阳低声的哼起自由小调来:
太阳暖,
太阳红,
太阳救活没钱的人。
我要太阳永不落,
我要太阳日日红。
人一旦晦气倒霉的事儿一来就是一串。我突然咳嗽高烧不止,并越来越重。人们说是重伤寒,那疾病来势迅猛,我睡在炕上胡言乱语昏迷不醒。山庄窝铺缺医少药,姑奶又手无分文,光着急束手无策。那日深夜浑身未挂根线的我,走出院子上了街头,又去了牛栏嘴里不住地大喊乱叫像个疯子。表叔担忧惊吓竟失去了主意。姑奶只是跪在地上瞅着星星月亮,磕着头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救救我们家宝儿。”
我没亏了天,表叔听了邻居们的话,上山刨了几种中草药材,加了点鲜姜片熬煮了药汤。我喝了多次淌了汗水见了效,身体渐渐好起来。我要出工了,但走起来头晕沉沉腿软酥酥,拿起小小的皮鞭好似万斤重。表叔要我继续养病,我真有点过意不去,就咬紧牙关赶上了牛群。他对我婉言相劝要我好好养病。但我执意不肯。表叔说我太倔强,气鼓了他的肚子。他忍无可忍就举起拳头揍我,但又收拳回去,毕竟我是他的亲人哩,他瞠目之后就唉声叹气了。他说:“宝儿呀好孩子,表叔赞成你啦,但我的光景总比你强,因为我年轻力壮,可你为啥多心呢?”
我只是流着眼泪。姑奶含泪扯起她的破衣襟,给我擦去泪水,说:“俺孩早晚帮表叔接送,白日好休息养病行吗?”
帮表叔把牛群送上了铁架山,我躺在路边板石上睡着了。“弟呀你回啦!”小哥拉条长棍,敲敲打打试问着路儿迎我走来。“我想你啦!你忘了我和爸呜……”他抓着我的手哭了,“小弟你胖啦!看你的手肉乎乎的,表叔给我们送粮来!可好啦,爸爸说宝儿挣回了救命的粮,没想到小小的你竟然救了我们一家的命。”小哥说着就哭起来。我正要拉着小哥回家,要见可怜的爸爸去,忽被恶狗噬咬惊醒了。
真真实实的梦景梦情,醒来却忘得无影无踪。我竭力去追忆,但所回忆起来的却是模模糊糊的影儿。梦归梦该做啥还得做,心路宽的人不把艰难困苦视作窄路和死路的,何况梦呢,我正要回家时,姑奶拧着小脚追了上来:“宝儿呀!你把姑奶急死啦!你是不是又在冷地睡觉啦?”
我没敢承认,只是洋笑着与她撒了谎。谁知聪明人难骗,她拉着我的手非让我去找睡过的地方不可。我哪敢违抗姑奶呢?领她走到我睡过的板石边,她再次让我躺下,我不躺。她撒泼地拧着我的屁股,逼我展展地睡在板石上。我气坏了为啥逼我呢?莫非她真要我死在这板石上吗?于是我悄悄地瞅了她眼她流泪了。我连忙爬起来抱着她哭个没完。她将我搂在她的胸窝骂声日寇,叫声我母我父痛哭了起来。姑奶目光冷峻,几缕散乱的头发披在脸上高声地哭叫:“宝儿我命赖呀!他们走了让我害着害不完的心病!”她又一次紧紧地搂我于怀,像生我养我的母亲,她大哭我小哭直至大放悲声,然而她却欲哭无泪,欲喊无声——揪心哪,父亲和小哥没等我挣回粮他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