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的灵柩刚走,她的老公公摇着三轮车大放悲声地嚎啕着走来,正好我兄弟二人刚从坟地回来。
爷爷说:“我,我那善良的儿媳走啦,我这老不死一下子就无人管啦,我姓王的从此就烟囱断了烟火!”她说着就向墙上碰去,我赶紧抱住。
我见爷爷那伤破心肝的嚎哭,让我跟着他直流那控制不住的眼泪,抓住他那干树皮似的两手,说:“爷爷您别哭别愁有我呢,我就是王家的后代!我要像姑母一样地去养您的老送您的终!我要让我姑母有交坟拜母的后裔,烟囱的烟长冒不绝啊!”
爷爷见我表态就由沮丧变高兴,他张开毛楂楂满带胡子的大嘴,两眼笑成一道缝。他说:“我知道俺娃是个好孩子,名孝,是够格的人啊!”
我哥将爷爷抱回了家,要他与我住在一块好关照。
我把三间破旧的正房做了重新修理,为了防备雨水,房顶加了筒板瓦,更换了新窗子,装了新玻璃,室内地下铺了崭新的地板砖,墙壁粉刷得雪白……
半月之后我就娶了媳妇,三口之家过得很起色,爱人见我天天给爷爷送饭,端洗脸水、洗衣服,就说:“侍候爷爷的事儿我管起来吧,你不是种田就打工。”
我说:“累点儿没关系,爷爷是有功之人我不能不孝顺!”
她说:“你早说过啦,我会做到的——补恩呢!”
又过了几个月,我爷的重孙“哇哇”地问世,双胞胎——两个都是男孩。爷爷85岁高龄,孩子起名叫“王八五”,另一个叫“八五王”。爷爷一听就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笑设想到绝户变成后代满堂的红火家庭。
村里知情的人们群群伙伙围在街头上哜哜嘈嘈地说,绝了后的……“续弦”生了“双胞胎”!
小放牛
父亲拄条长棍敲敲打打地领我上了大街,凭着他的记忆指着巍峨的铁架山说:“宝儿啊!那边走!”他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我清楚地知道,表叔家只有一个老母亲,我叫姑奶奶。他母子住着两间只有早晨才可照太阳的低矮破房子,还是租地主家的。不宽不长的小院里乱哄哄地堆了杂物,土墙边长了黑色的蒿莱。“吱”单扇门启开,走出位身材高大的老人,穿着普通的衣裤,虽补丁套补丁但很干净利落。我想一定是我的姑奶,虽没见过断定是她。
“姑奶奶。”我低声地叫。
她见我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唉了声摸了一把又一把泪领我回了家。屋子多年失修,漏了雨水,椽檩已腐栈子也腐了半面,颜色已变污变暗,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霉气味。
因为她清楚我的家庭状况,唯泪水的洒落是问候,是安慰也是痛心和担忧。
“那娃,”姑奶失神地看着表叔说,“我宝儿小哩,他怎能干得了放牛那活呢?”
“妈,尽管干不下去也得去试试看,没办法的办法就是闯嘛,闯下去或许就是出路呢。”
“唉,他明明是贪吃贪玩的孩童,怎能去放成群的牲畜?宁愿我死也不能让孩儿……”她伸手在我头上翻寻着头虱,“定啦不去。”她说着流下了眼泪。
“妈我表哥……还有……那样下去不行只能受苦受难——闯吧,或许——宝儿虽小非同一般,他有大人的气度。”姑奶站在那儿不声不响,时儿睁着呆滞的眼凝视着地下,时儿闭上眼长吁短叹。花白的长发在她脑后挽成个结,两颊稀疏地溜下一绺儿头发不住地在颤抖,姑奶年纪虽高还老当益壮,身体未衰又有精力。
“姑奶!别担心呀我会放牛。”
她看了看我对表叔说:“工钱茶饭说妥啦?”
“人家翻了口不管饭。”
“翻口翻口,他是说话还是放屁哩?一边说一边翻口说话不算数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嗳越有钱越狡猾是缺德的赖人呀!”
“人家清楚咱,不管饭也要干哩。”表叔低声说。
“去,你领上宝儿把说好的工钱,对着李宝重新定下来,让他写个条子以防翻口。”
李宝是张老板的长工,他住着张老板大门旁的单间破房,白天放牧晚上当门卫,是个无家口的光棍汉。
“李大哥,宝儿明天要上工啦。”
“哎小哩。”他是个近视眼儿,探前身子瞅着我说。
正说着一个五十出头的老头推门进来,个子矮矮的,表叔管他叫张老板。他穿着件黑色马甲儿,惊奇地指着我说:
“咦蛋大个孩儿就可挣那么多的粮?算哩算哩,这么多的牛儿不是玩的。”
“老板请你留下他来试试看,人儿虽小却能干,一旦出了娄子有个闪失,我负责行吗?”
“因为他家遭难遇困,看在你的情面上干就干呗,但得减工钱哩。”他说完死死盯着表叔,似乎要盯出要他上钩的话来。
“您的意思减多少?”表叔低声问。
“原说定是三石减去一石呗。”
“减吧张爷。”我抢先说。
“哈……”他冷冷一笑愣眼逗我说,“牛要咬你!”
“狗才咬人呢。”
“山里有狼要吃人,你……”
“我有红缨枪刺它嘛。”
他淡淡地说:“行喽想干就留着试试看吧。”但他转脸对表叔说,“人常说君子言前莫言后,得把应说的话言在事前:没了牛必赔,牛受了损失照样以数而赔。”
“行。”我抢着说。我以为是难得的差事,生怕表叔不答应人家。表叔阴沉着脸不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我说:“表叔别愁,我一定要把牛放好,您要相信我。”
他看着我苦苦笑着说:“没法子听天由命吧。”
打工放牧的事算是定下来。但姑奶放心不下,他要表叔领我同去干,待到学会放牧为止。吃过早饭牛倌和表叔把牛栏打开,八十多头牛一股劲地向那高高的铁架山冲去。山路泥泞而狭窄,几头不听话的犊子钻进母牛身下抢奶吃,卡着了去路。先头牛散了满坡,我一心想着把群牛固定在一处。手持皮鞭绕群牛直把它们赶在一块才心安理得。那牛见没散去的希望,就乖乖地站在那儿找伙伴,伸出宽大的舌头相互理着皮毛。犊儿跑着跳着嬉戏了起来。几头大老犍吼着粗犷的嗓门,两只前蹄一个劲儿刨着,互叉起锋利的角斗起来。
它们生我的气耍起狡猾来,不约而同地瞅着我见我在这边,它们从那边溜了去。我尽力地追赶它们,表叔说:“宝儿!别追赶让它们散开去吃。”
我生怕牛儿散去难以追回,一股劲地追这头赶那头,表叔一把将我拉住。我万般担忧地站在那儿,望着散去吃草的牛哭着说:“表叔牛跑没了要我赔哩。”
“别怕它不会跑没的。”
我违令去拼命堵截而李宝说:“不让牛散去啃土不成!你吃没了饭的碗你盛不盛饭?”
我哪里爱听这些话,还是固执地追赶散去的牛。李宝生气了他扯起粗粗的鞭杆要打我,但又收回去,跺了跺脚亲自把牛撵散,自言自语地说:“哎,可怜呵小哩。”
表叔抓着我的手说,张老板的儿子子祥来了,跟我同岁小我生月。“去吧,玩去。”表叔说。他几天以内不要我操心,要我跟着他学徒。我顿时放了心而且高兴了起来。
牛儿吃饱了,这边看看那边嗅嗅,找着平坦疏松的地方,用蹄子刨一刨就卧下来,还长长地呼口气,扯着粗大的脖子,把吞进肚子里的草反刍嘴里,闭着眼慢腾腾地倒着沫子。我趁机骑在大老犍的背上,时而拍着它滚圆的尻蛋子,时而又玩着它那两只银白色的角,那角自然弯成两个对称好看的圆圈儿。我的兴趣高涨了,索性把它打起来,要它绕着广阔的天然牧场走起来,跑起来。但子祥胆小他担心地看着我,赞成我。
高低有别的草地美极了,海蓝的天空缀了形状各异的云朵儿,红艳艳的太阳放射出万道金光,成群结队的叫天子列着整齐的队形,一阵阵高飞,一阵阵低沉,一阵阵前冲,一阵阵后退。如茵的绿草漫过我的脚踝绵延到远方,一堆堆的红梅子,一片片的白阳鲜,一摊摊的蓝猫眼,像似万只彩船静谧在绿的海洋里。他要我跳下牛背跟他采摘一朵朵花儿别在头上,把在手里。我俩竟流连忘返。直到表叔拉长嗓子叫喊,我才走过他身边来。
“表叔看!”我得意地高叫。
而他看着我苦苦一笑,伸手摸去我满脸已被太阳晒干的粪巴儿,从水壶里蘸了些水,擦抹干净。他说:“宝儿以后离牛屁股远些嗯?”
表叔今日让我跟子祥去玩,子祥高兴起来:“宝哥我不敢骑那大老犍儿怕呀,咱再去摘山花吧,看那花儿多美。”
他拉着我的手,硬要我帮他摘那油瓶花去。我说:“子祥你去摘吧,表叔让我学放牛哩,我得跟他学,放牛这活儿难啊。”
“去吧。”表叔说,“放牧并不难,看上几天就可学会的,因为你是个伶俐娃子。”
那花秆儿多刺,层层的毛枝上吊着香而鲜艳的红花朵朵儿像似牡丹花。但他却不愿意要那带根毛的。我说:“有根毛的花才好活哩你不懂。”他把花送回了家,要我出街玩去。我说我累了懒得与他去玩。可他偏偏硬着性子神经质地笑着推拥着我出得街去。走到路口拐角处,他从石孔深处取出半新旧的皮鞋要我试穿,鞋与我脚很服帖就像照脚做得。
“你穿吧宝哥。”
“我没钱。”我苦苦地笑着说。
“不要钱我白送你的。”
“我怕你爸怪我。”我看着他说。
“别让他看见我是偷的。”
“那怎办?”我愕然了。
“你把鞋藏在牛圈别回家穿。”
“那怎么行呢?”我说,“子祥我习惯赤脚走路要是走漏风声可麻烦啦。”说着他推着我找藏鞋的地方。
我两手捧着黑亮而很结实的皮鞋,揣呀摸呀如获至宝。仰望着初升的月亮,耳边微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我忘记了回家。皮鞋确实不错,但我生怕惹出麻烦来,把它藏起来放心不下。想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要回家请教姑奶。姑奶很有点路,她给我把最最心爱的鞋藏起来,要我下工回家再穿。她转了话题说我学会了放牛,表叔要做自家的营生。真没想到张老板竟然把李宝抽了去,让我一人去放那群牛,好心的姑奶又替我麻烦了,她说:“嗳,尽管我的娃学会了放牛,也不该让他干两个人的营生,给他挣双份工钱吗?没良心的。”
“妈!人家是地主咱是奴隶,没利的人家不干。”
夏天阴雨连绵,牛儿一时瘦了许多。张老板找表叔要减工钱。他用挖心的眼盯着我说:“你不好好干,牛膘掉了要扣粮一石。”
我气坏了暗自想:“娘呀三石已减去一石,再扣去一石快要没了……”
表叔不生他的气也恨透了他,但他深知自已人穷理短,只能忍气吞声,就低声下气地向人家求情,好话说了一箩筐。张老板也送了个假情,说是为我小哩,等我把牛膘吃起来,至少得扣去五斗。放牛本是我所喜欢的差事,然而一下子使我害怕起来,晚上竟然睡不着,天没亮就醒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儿随风敲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我爬到窗前撩起猫道(窗口)向外瞧去,死沉般的漆黑,使我索性烦躁苦恼起来。吃过早饭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丝丝细雨,表叔外出未归,姑奶说要陪我上山放牧。我再三谢绝她的好意,但她不依不饶地手持拐杖触地笃笃有声,迈着碎步一走三摇。我清楚泥泞的路子不是她那三寸的小脚能走。我以为世上的魔王也好,万恶的老天也罢,我只能心甘情愿地去承受这一切:也只能让我去品味这渗入骨髓的痛楚。
“姑奶我不让您去。”我恳求着说。
她呛我:“你小哩孤鸽子去送命吗?”
“要死还是死我吧姑奶。”
姑奶没搭理我,群牛已走远了。我转身要走,姑奶追我跌了个跤忙爬起来,浑身颤抖着慌忙脱下自己身穿唯一的那件破烂的上衣披在我身上。
“宝儿!”她失声地喊着。
“回去吧姑奶!”我亮着声说。
“宝儿!宝儿……”姑奶的呼叫在身后久久地响着,直至我爬上了高山,她老人家那影影绰绰的身影被大山遮掩,我自言自语地说:“姑奶啊,是我带走了你的魂魄,是我带走了你的心肝。”
乌黑的浓云漫过头顶,太阳暗淡了,草原立刻混沌起来。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的喜怒无常,我已经习惯了。大老犍见了我就忙停止了反刍的动作,它以为我又来与它玩了。
它那对锋利的双角像似刺豺狼、抵虎豹的专用武器。我喜欢那对银白的牛角,竟然手不离角,角不离手地抚摸着。它似乎很喜欢我,因我与它混得时间长习惯了。我伸出两只小手摸着牛角去玩,大老犍主动地乖乖地将两角伸在我的面前,由我摸、任我揣。它两眼直直地端详着我,像似在说:“小朋友咱俩岁数相同,你爱玩、我也爱玩,咱俩今年好好地玩吧,耍玩个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