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说:“日寇入侵的1937年咱们村天灾人祸,加之苛捐杂税以及地主富家的逼租逼债。穷人家出现了严重的缺粮现象。秋收完家家户户只有二三斗粮食。共产党的地下党员王二叔、严成,江国的父亲刘二元,一边提出了倡议,一边亲自带头找了玉米轴子、山药(土豆)、秧子、葫芦秧子、榆皮、莜麦秩子,碾子砸碎,磨子磨成面掺点玉米面做成窝窝或糊糊饭去充饥。”
二愣子听后感到有趣,就说:“那,那那能咽下去吗?”武茂说:“那要看你是不是真饿!虽然不是人吃的东西,但待到饿急的时候你也想吃,没法子呀,老鹰吃鸡毛胡撑肚皮,饿不死就是啦。”
第二日武二、武亮、武茂、庆荣带头折腾了起来,最后捣鼓出来些面子。李玉英看过后认为是个保命的穷法子,一声令下,全大队百余党员和部分团员就带头行动了起来。他们把村里旧有的年久不用的碾磨,雇用来一批石匠将碾龇磨牙全部雕刻、打造尖锐,使用起来效果很好,达到了前人碎磨粮食的标准。五十盘陈旧的碾磨,每盘每天平均磨二十余斤,合起来日平均就能达一千多斤。工序没有多复杂,只是把那些东西先用碾子砸碎,才可用磨子去磨成面。
正轰轰烈烈试制代食品时,县里专管农村公共食堂办公室下达了人口吃粮分岁划成的通知,具体分法是:
三岁以下的孩子规定为三成,四至七岁五成,八至十岁七成,十岁以上十成。李玉英一见唉声叹气地说:娃子吃不饱要哭要闹;老人吃不饱也让人担心,年老体衰,俗话说,老人老汉全凭吃饭!顿顿吃不饱,他们怎能受得住呢?受苦人吃不饱怎可去干活呢?她边称面边把通知递给会计说:“照章办事。”又说,读完贴在大门外边的布告栏里。
李玉英同样下了食堂。她觉得这食堂工作真够费脑力,她想:“我不是巧媳妇就算是巧媳妇,也难做成没米粥!这……这半斤粮怎么去做三顿饭呢?”她自言自语地说:“多亏灾后又种了很多的白菜、萝卜,每人每顿能吃到一碗煮菜,虽不那么好吃,但总能填饱肚子的。问题是菜都吃没啦。”
代食是多种东西相掺而成,黑紫色泽没粘性而且特别酥,用手攥成饼饼,小心地放在蒸笼里,蒸熟之后用铁匙轻轻地铲起来,要不会散开就不好分份了。后来他们又剥了榆树皮晒干磨成面,掺起来使用变得筋道多了,“酥散”问题才得到解决。
早午两顿饭每人(十成)每顿两个饼,晚上是咸菜加开水。干完活的厚生们狼吞虎咽地把几个饼子咽了。孩子们嫌饭赖尖着嗓门跟妈妈要玉米窝头呢!瘦骨嶙峋的妈妈只是掉泪,既心痛孩子也心痛她的丈夫脸都没肉,颧骨凸出怎能干得了活呢……
兰兰担心玉英的身体,她说玉英瘦的两腮都没肉了,只剩个尖尖的颧骨。玉英打断兰兰的话说,“别说我,我生来就瘦,你看你全身没膘,脸上明光发亮,得了浮肿病啦,”她让小玉英给兰兰搞几个纯玉米窝头,兰兰坚决不让。她说:“那些三五岁的孩子哭得让人心疼呀!咱能咽下去吗?”
李玉英哭了,小玉英也哭了。那伙炊事员呢,他们有的匆忙地转过脸去,控制不住的泪水滚落下来。
富贵插话说:“刘书记!你跟我们是两码事的,你每月国家供给三十斤成品粮,每天下乡又补助三两粮票,一斤三两咋不够你吃?你为甚把钱和粮票交给食堂,跟着我们去饿肚子?”
兰兰说:“同吃、同住、同劳动嘛!谁愿搞特殊化?两千五百人饿死只留我行吗?我们死活不能分离,要下决心活下去!决不可被困难吓倒!”
春天到了,春耕播种正处在紧张进行之中。刘书记、大队主任武富、副书记武二、总生产队长武茂、党总支宣传委员郝庆荣、治保主任武二愣,跟组长一道,在困难面前共同携起手来,团结一致勒紧腰带相互勉励,无论如何要把春耕下种按时保质保量完成。
刘书记鼓励全体党员、全体干部、全体社员都不要被眼前的困难吓倒,牢记毛主席的话“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我们的春播一定要圆满地完成!
她所说的话是有针对性的,当时参加春播的男劳力五百余个,其中骨瘦如柴的就有二百多。妇女们得了浮肿病的有一百八十余人。孩子们吃了“代食”好多天便不下去,肚子疼,哭得死去活来,妈妈让小儿幼女撅起屁股用手指一点一点儿地往外抠。有的孩子大便时竟将鲜红的直肠子拉到地下一堆,找来医生看,说是严重缺乏营养造成的。老妈妈、老汉拉不出来,也是难受得蹲在厕所里直嚎,整个村庄里像瘟疫在蔓延,社员们吵翻了天。刘书记回县里想尽办法调来了两万斤粮食,五千余斤大豆。食堂做了豆汤,给那些老弱病残加补营养。
玉英没明没夜地在食堂忙,然而她的心却在春耕春播之上。她问丈夫,说:“春耕的进度如何?社员的干劲如何?身体如何?”
武富说:“播种进度很慢,跟去年相比折半。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不饱就干不了活。俗话说‘五谷依时种,锄苗不可迟’又说‘春播迟一晌秋收晚十晌’”。因此他和玉英商量,每犋牛由两个人加到四个,做到人换班轮流歇耕畜不换,这样做是抢时抢墒下种的唯一办法,因为社员每天咬住牙关只能干两个多小时,时间长就支持不住,常常跌在墒沟就难以站起来。
她又说:“溜粪送粪也是双人吗?”
武富点了点头。他又转了话题,说:“自从加了豆汤,得浮肿病的人就渐渐地减少啦。”玉英也点了点头。
李玉英叫了小玉英要亲自检查春播。她说:“多种,早种,种好,做好思想工作是搞好春播多打粮食重中之重了。”
玉英看见田进爬在弯弯犁上,正挣扎着扶犁,衣服被汗水湿透,浑身瘦得像个蚂蚱。这样重的活他的确难以胜任。她生出怜悯之心,走上前去要接下他左手拿着的皮鞭替他干。田进谢绝了,他说:“李书记呀!你看你的身体消瘦成个甚样子的,这既讲技术,又累人的营生,你能干得了吗?你走了知冷知热的母亲和伶俐可爱的女儿,这是你难以承受的心病,你要保重身体,你的担子重,操心着两千口社员的一切,江国操劳他走啦。唉,唉,你忙你的工作吧,这点儿营生我们能干,再饿也得干下去!今年多打点儿粮食,明年就能吃饱啦。”
玉英岔开他的话说:“田大哥我能干,谁不是由不会到会的,有你的指教,我定能交卷!”说完她扬起长长的皮鞭打在那两头大犍的身上,牛“嗖”地跑了起来,她竟被拉躺在地上。田进忙去把牛拽住,说:你看!牛听你的话吗?它呀没犯规就不让你打。玉英抓起犁把又一次干起来。她连犁都掌不稳,尽管她浑身使了劲,一会儿拐到那边去,一会儿拐到这边来,犁开的垄沟歪歪扭扭的。那牛儿也好像在故意欺负她,又一次乱跑、跳耍、耍尖、捣蛋起来。玉英根本不示弱,她伸手抹去汗水决心要把这活学会。她边犁边问田进说:说话呀!看我犁过的能否出够苗的?田哥!
田进说:“没事儿,就是你太费劲啦!怎能受得了呢?”玉英笑了笑没说话。
抓粪是苏五的叔父和他的小儿,父子俩不住地转换着干。他近六十岁的人了,矮个儿挎着长长的粪笸箩,里面装了冒尖一笸箩掺好种子的粪,半百(斤)重量挂在胸前,罗锅着腰瞅准壕沟,两只手一递一把快速地自如地把混着粪的种子均匀地撒在壕沟里。
会计小玉英看了扶犁、抓粪活计是如此的累,也没打招呼径自溜去了。李书记抬头一看小玉英不见了就有点生气,但也没作声,吆喊着牛儿又继续犁起来。只见一个像苍蝇似的灰色东西(俗称咬牛蜂——它嘴上尖针是从牛屁股薄皮层周围刺喝牛血)飞来。那对大老犍睁着铜铃似的一对大眼,将银丝长尾一甩同时跑起来,越跑越快,她摔倒后又被拉到山坡之上。田进忙跑来,满头大汗的她被鲜血染成个关公脸。“李书记……李书记……”她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苏家父子两人把她扶起来,她穿的蓝色长裤糊了层泥,白长衫变成个花色……全身不足八九十斤的重量,干黄的两脸颊肿肿的,那位苏大叔用食指从她腮庞压下去,陷下深深的指印,长时间没有还原。他唉了声说:“玉英呀玉英,你你你为啥守着糕盆往死饿哩!大食堂有的是饭,没别人吃的怎可没了你的?你每天加上半斤粮,还能出现这样的事吗?”
玉英浑身颤抖着坐在地上,几个人围着她默默地流眼泪。“小玉英又来啦!”是姓苏那个小伙子说。她跑回家去把富贵从部队带回来的一条半新的裤子递给田进,说:“田叔,你看你!连屁股快要露了出来。”
田进再三推辞,她执意要送,田进只得穿上,一边连声称谢。
小玉英说:“我们的国家连续几年遭灾,加之赫鲁晓夫逼债,国库空虚国力太弱,我们的农民每年只能穿几尺布呀……”她擦干汗水说:“田进叔干吧,再过不了几年,我们的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
当场的六个人都无声无息地掉了激动的眼泪。田进擦去泪水说:“天大的困难是老天爷造成的,绝不是像历史上反动派那样。你们看县委书记,大队干部多好呢!”苏五的叔叔说:“咱们所遇的灾难是暂时的,你们看!县上马书记急成个啥样啦!他亲自给我们带来那么多钱和东西来!要放在旧社会,我们只有死路一条。现在几百间破房很快变成了崭新的房子!”
末了,他们四个人再三吩咐玉英说:“你年轻轻的千万要保重!家里的伤心事出来一串,加上大队这天大的困难,不敢没了主意呀!千万别走入江国的死胡同,他是多好的娃。唉!”
盛夏,田进为了不缺勤,散工后,他孤身一人上山去砍柴。晌午天满天的乌云越来越浓。碰上了同来砍柴的武二,武二说:“回去吧老田,天要下雨啦!”
田进说:“下雨也要烧柴,没柴啦要停火。我带着雨衣呢。”
他爬上山坡,手忙脚乱地砍了一捆老焦蒿,刚背起走了几步,“嘎嚓嚓”震撼天际的几声响雷之后,大雨倾盆而下。他放下柴捆,穿上雨衣刚要回家,忽听隐约传来一声尖叫,“有人”,他暗想。循声找去,转过一个山弯,他看见深沟中躺着一个女人抱着腿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咬着牙皱着眉。“啊!是刘书记!”他忙下去把她扶起来,鲜血已经染红了她的裤腿,检查了一下,好在问题不大,只是划了几个口子,但脚脖子已崴伤动弹不了。试着活动了一下,兰兰疼得脸都变了形。她说:“我是检查庄稼来,滑,滑倒。”
雨下得更猛了,兰兰艰难地挪了几步,根本不行,搀扶着她也无济于事。眼看满沟的山洪滚滚而来,情势十分危急。他心一横,背起刘书记艰难地顺着坡往上爬。坡很陡加上泥泞湿滑,简直寸步难行,爬上去滑下来,再爬上去又滑下来,滔滔的山洪转眼大了许多,水位飞快上涨,看来难逃活命。自己一个人逃生应该问题不大,可是……他陷入两难境地。
急中生智,他见几步之外有一棵大树,长在沟谷里,这也许是两条性命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于是他半闭着眼睛,屏住气,摩拳擦掌运起功来,大吼一声:“抓紧我,别掉下去!”便拼命向树上爬去,很快抓住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几分钟之后,他们稳稳地蹲在树杈之上。田进累得喘不过气来,激动地说:“刘书记,我们总算活了!”
刘书记惊魂未定,有气无力地说:“田进……田进……”
奔涌而下的山洪裹挟着泥沙石块,像驼群似的浩荡向前!大树被巨石撞击,发出“咚!咚……”巨大的响声,树干在猛烈地震颤,树上的两个人也在激烈地颠簸。
田进把刘书记送进大队卫生所,医生检查后说:“不太要紧,腿部受伤,暂时走不了路,但是骨头没事。”
三十一
李玉英在大路可巧遇上探家的郝白,他从马岚庄回来。玉英说:“咱们大队的支援兄弟社的劳力身体可好吧?有没有外流的现象?现在有多少人?治盐碱地的效果可好吗?”
他嘿了声说:形势有所好转,国家工矿企业禁止盲目乱招工,一些青年人就不乱跑了,现在有二百三十个人安心不盲目找工作了。
“自己的口粮加上出勤补助只五两,他们能吃饱吗?饿着肚子干活谁能干得了?每天去工地也就是站着。最近县里拨来三万斤粮食。”
玉英说:“工程有进展吗,搞出个明堂了吗?”
郝白说:“现在没有个啥明堂,看上去只是一排排的深沟呀!”
他又补充说:“我是回来看看咱队灾后的恢复情况,由于上级对灾区人民的关心与照顾,社员的劳动情绪还不错。唉,江国!”他掉泪了,“我们要照顾好他的老婆、孩子。”
说起江国,他们忍不住又是一阵唏嘘。
她俩惦记着食堂的事儿,说了几句话匆匆走了。郝白想看看故乡灾后恢复的状况。他带领民兵已走了近两年,现担任为公社专业队的书记兼原大队民兵营长,有时请假或过节偶尔探家回几天,也没时间转悠过。他先去了坟湾,只见洪水淹没冲毁的百亩水浇地,已重修恢复原状。玉米苗刚刚长出地面,还是鹅黄色的嫩芽,有的已经变成浅绿。
江国领导社员修起的拦洪抗洪大坝,灾后普遍加高了许多。他站在那儿极力克制自己去回忆往事,然而还是不由得想起他生前那宏亮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整个地堰地头以及高高的大坝上呢,他的脚印无数次地留在了这肥沃的土地上,他的汗水洒满了田地,洒满了大坝的角角落落。他闭着眼睛,江国的音容笑貌仍然鲜活生动,或恼或笑,或汗流满面地在干活。他说:“江国啊!我的同事,我的战友,不你是我革命的同志,你我是从小赤屁股时的同伴,玩友。”他哭了,伸手擦去双眼里滚流出来的热泪,喃喃地说:“你……你……虽死犹生,你的英名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郝白的岁数比江国大不了几岁,基本是同龄人。在他的记忆里,江国从未有过趋利避害的想法,全部心思都放在如何让集体事业更快发展上,他对小村的未来充满憧憬。社员们的光景好过了,就跟他自己富裕了一样,打心眼里高兴。这难道不让人尊敬、佩服吗!
他漫步拐去汾河南侧的山湾湾,那儿是窝风,避寒的地方。只见一簇簇怒放的小白花、小黄花,也有较大而艳丽的紫花儿。它们盛开了,这是生命的绽放,它们竞相把自己全部的美酣畅淋漓地挥霍,虽然之后便是凋谢,一生一次永远不再。含苞待放的花蕾,也像要迫不及待地展示各自艳丽的花姿。一阵阵的花香竟然让他难舍难离。他深深地陶醉了。背阴岩壁上霉苔那矮小细碎的绿叶儿,仿佛像似短毛绿色的地毯。田野的旖旎风光,像一股暖流渗入他心里,全身感到暖融融的,让人流连忘返。
他快步爬上那个小山岗又爬上了更远处的山峰,惊喜地望见盘山大渠被洪水冲塌的部分已修复。高山上的森林和半山的果林地带并没发生泥石流,只是倾泻的洪水由上到下把密密麻麻的野草全部冲倒,顺着坡形向下匍匐着。这次形成泥石流的要害部位,是几条寸草不生的沙石崖陷落而形成。他叹了口气:“老天爷!这是千年不遇的灾啊……”
他要回家了。老婆改梅听他说今天要去看他所惦记的那些田地、大坝、果林、森林,让他早点回来,统一生活的食堂是要按时开饭的。食堂开饭了他还没回来。她给丈夫带领回两个饼子来。郝白刚进门改梅说:“我知道你今儿不会按时回来的,就给你把午饭领回来。”郝白有点疲累,他洗了脸就躺在炕的一旁要休息会儿。他正叭哒叭哒抽着香烟,改梅把他拉起来,说:“你吃呀不吃?你是肥肚子,你不吃我就吃啦。”她说完两眼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