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房间哩?”
“有!有得是!单位的闲房间很多,至今外单位占居的房子有几十间。我写了住房申请,领导已批准啦,房子都收拾干净了,只等新娘入住……”
润叶原估计困难重重,听文才的介绍还不错,有了居舍就好办了,一步步地走,慢慢地来么!她瞄了他几眼觉得文才今日的精神欠佳,就有点不舍地离开他的怀里,与他坐了个面对面。马文才就抿嘴笑了。润叶调皮地说:“你想我吧?”文才又笑。
太阳西斜了,山岭的阴影渐渐地由山顶铺下山跟来。文才的心情忽地又暗淡下来,全身变得软绵绵的,就像中了邪,把他整个身子缠绕捆绑起来。他生怕那黑色阴影吞掉,吞掉……
好半天才摆脱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惶恐感觉,文才觉得好了很多。他们又聊起了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想当年他去应县白马神姥姥家玩耍时,一家一户搞单干种地,由于种种原因,主要缺耕畜、肥料、优良品种,就没收成,庄户人只能“半年糠菜,半年粮”地苦度着日月,家家户户一贫如洗,光景越过越穷。
他环视了一圈说:“润叶啊!”他不由得抬高声音,说:“白马神、树林村原本是差不多的条件,可树林村现在有平展展的河地,一堰堰的梯田地,森林满山遍野而白马神……”
远处,秋收的人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分队、分组有条不紊地展开了保质、保量的劳动竞赛。党支部的宣传员郝庆荣自编自唱起来:
合作社呀真正地好啊,
社员们的干劲就是高呀!
你中有我而我中有你哟——!
呼儿嗨哟谁把大伙拴起来?
上下一条心白土可化成金哇!
团结起来呵永远紧跟共产党哟——!
晚上文才主动地跟岳父、岳母商谈他们对结婚时外翁家里对男方的要求和所附的条件,岳父只是点头应着,并没提出任何否定、挑剔和条件来;岳母更满意,她说:“女儿找对象条件只有一个,情投意合就好啦,做父母的不去干涉!”她说的是心里话。
翌晨,太阳还没有出来,润叶要送文才回单位。今日他俩又有点不高兴。“离愁”充塞胸间。将要结婚的一对恋人,就像传说中每年农历七月十六日的牛郎织女,难舍难分,眼里是流不完的泪水。
从河东到铁架山下的小路,虽不甚远但不好走,走过一段平路,转几道湾湾,穿过几条沟沟,就开始爬那像似搓板似的陡山。文才和润叶手勾手一边笑一边走;忽儿又掉泪了,她说:“文才,文才你走我相送,路被泪水铺平,何时到得了京城?我心由不得伤情!”
文才轻轻地掸去眼上挂着的泪珠儿,说:“你别说啦,我呀这会儿心里极不平静,说不清的烦躁和沉痛呀,”他的泪珠滚落了下来,“我的小妹,我的爱人是谁把我们配在一起,却又让我们分离?假期到了不走不行,走又实在难舍难分,你抓着我的心,请……我,我的爱人你回去吧,我要狠心地走你别再送,越送越难离分,好似祝英台送梁兄,半月后就相会啦……”
“文才……”润叶泪眼朦胧,“你的相貌,你的人格品质,你的道德思想,以及……让我不几日就去了你的单位,去了你的炕上,把我的全部献给你,让你日日爱,月月爱,年年爱,一直爱到白头到老行吗?”
文才笑了,然而似乎又不是在笑,倾洒下来的是泪水,幸福的泪水,激动的泪水。这是来之不易的恋情,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它从来是高尚的,纯洁的,真诚的。
润叶笑了,她无意中松开了相勾的两只手儿。文才头也不回地走了,谁知润叶像个孩子,说了的话不算数,她“呜”的一声又哭起来,文才慌忙返回来,两人又一次的拥抱,多情的润叶把头埋在文才的胸前不动了。
是的,从古到今恋人就是如此。年轻的男女双双对对柔情蜜意,没有止尽,让人羡慕。顺顺当当又顺理成章,无人干涉、自作主张的一对,感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结婚显然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文才的两眼湿润了,他的身子也轻轻地抖动了起来,他用手指轻轻地擦去睫毛上挂着的泪珠,不是泪而是血,心中的血。
润叶说:“文才……呜!你今天是怎么啦?你的神态,你的情绪,为甚那样的反常?为什么失魂落魄的,你说呀!”
“叶,我的爱人,我发过誓言的,非你不爱我是铁了心的,要是有别的事,我怎么会从北京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探望你呢?”
润叶“咯咯”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文才你说啥呢,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心意我懂。”她含情脉脉地望着心爱的男人。
不知不觉地,他们又一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时间仿佛凝固了,整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润叶的母亲见女儿去了大半天没回来,有点不放心,一路来寻找。心里想着:“这样难舍难分的,时间也不早了,干脆再住一日,明天再走吧。山高路远的,不放心。”
几只喜鹊也飞来了,但不知它们“喳喳”叫些什么。
“今晚可不能让女儿和文才……”母亲想。年轻人尽管痴情但绝对不可无底线,要不然会让别人耻笑的。
“润叶!润——叶!让文才返回,明天再走!”妈妈拉长音门吼叫。文才掏出兜里的怀表一看已十点半,他还是坚持要走,说:“已来了一个礼拜,假期到了,这怎么行呢?”
“就是不让你走!”润叶撒娇地说。
回家吃过午饭,两人又出去游玩,直到太阳西斜才回来。吃了晚饭不等母亲安排,润叶领着文才去西间屋休息。母亲不能开口说,待到父亲睡下,她蹑手蹑脚去听闺女的房……只听得……想劝又开不了口,不好意思地回了东间,唉声叹气地说:“命也不顾啦,命也不顾啦……”
郝三说:“你咋不喊住呢?”他笑着逗她,老婆轻轻拍了老伴一巴掌,脱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
第二天岳母早早起来给女婿做了饭要亲自送他去,文才说:“熟路子我一个人走就行啦,谁也不用送。”润叶上午有事,把文才送出村口,文才一个人径直向铁架山大路走去。润叶痴痴地望山路上时隐时现的人影,渐渐远了,消失了。
马文才刚走了几天,就传来了噩耗。单位发来了电报,说是他回京的当日下午给单位办事时出了车祸。尸体已火葬,让郝润叶速前来领取骨灰……
郝三当时就傻了,思想一瞬间像被抽空,只是下意识翻来覆去地摆弄着那张电报纸。呆了半晌,只说了一句话,“没那个命……”他长长地流出两道热泪。他站在那儿半天挪不动步子,自言自语地说:“可怎么跟她说好。”他踌躇不决,磨磨蹭蹭回了家。
他跟老伴一说,老伴“啊”地尖叫了声说:“这事儿,润叶她受得了吗?”
郝三说:“只能实话实说了,别无他法!”
她母亲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吞吞吐吐地对女儿说了。润叶既惊又气当场失去了知觉。
二日一早她不听任何人的劝告,直奔去了应县城坐汽车上了大同,乘火车到北京。她抱着爱人的骨灰盒,死去活来地折腾着,机场的朋友、领导、同志们再三安慰劝阻,大伙也很同情她,可怜她,替文才、润叶掉了眼泪。在文才生前朋友们的劝导之下,才算平静了许多,经办理了手续,领取了埋葬费款,她亲自背着骨灰盒,送回他原居应县大临河乡,把丈夫的遗骨安葬在他父母的脚下。她伤心欲绝,在文才坟前哭昏了几回,文才的本家连拉带劝将她拖回家。休息了几天,把她送回了树林村。她长时间卧炕不起,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或者呆呆地瞅着屋顶,目光空洞。对父母的百般劝慰充耳不闻。
兰兰、池玉英、李玉英来探望她,江国、武二、严林也来探望她,为她的身体担忧。池玉英见她骨瘦如柴,面色灰暗,就将她扶起来劝解她,要她拿得起放得下,保重自己的身体为重,还向她提起严林来。她为了解散她相思病,有意地旧事新提。她说:“严林一听马文才走了也很沉痛,但他还是放不下你,真心喜欢你,是他与我说的。”润叶深深地呼了口气淡淡地说:“人家有了对象我绝不会破坏人家的婚事。”
池玉英说,“详细情况不清楚,但严林对你没死心。”
润叶苦苦地一笑,说:“玉英姐,我现在不愿提这些以后再说吧。”
正说着严林突然进来。他很同情润叶的不幸遭遇,他要她想开些多保重,人死了,再伤心也活不了啦,自己的身子骨吃不消的。润叶听了他的话很感动,她了解他,心直口快有啥说啥,有肚量不计较前嫌,是个够格的男子汉大丈夫。严林给她倒水她喝了几口,轻轻地说:“谢谢你。”
润叶还是水米不沾牙,成天昏昏沉沉地起不了炕。她两眼深陷,罐骨隆起,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口角生疮,看起来吓人。妈妈请来了医生对症服了下火与消炎药品,然而见效不大,即使奏效又很快旧病重发。
妈妈说:“叶儿呀叶儿,你不能抛下我你走,娘的心头肉呀!”
爸爸说:“叶子,走的就算走了,走了的就不是咱的人。你为甚要在一棵树上往死吊呢?人常说‘女婿是泥皮,掉了再泥!’严林不就是个好娃子吗?”他说着要女儿喝水而她摇摇头表示不喝,爸上前掰开嘴,妈妈用匙一勺一勺地喂……
润叶声音低沉地说:“爸,由不得我呀。文才是个好人,他是个命赖人,好人不长寿呀!呜!”她又哭了。
妈妈说:“叶儿,你别哭,你不会哭来他的,没用啦,越哭你的身体越坏……”
爸爸说:“儿大娶,女大娉,去了文才还有别人,好男人有的是,过些日子,就不思他想他啦!”
正说着兰兰、玉英和严林来看润叶。见了她们润叶脸儿难得的出现了淡淡的笑容。她们各带来了礼品:奶粉、白糖、果子……
润叶看了她父亲一眼,意思是让他扶起坐,但几个人没能将她扶坐起来。妈妈给她背后衬垫了被子,让她半躺半卧在那儿。
朋友同事们与她比今论古相劝之后,兰兰给大伙使了个眼色,只留了严林对她相劝。父亲带头都去了西间拉家常不提。
严林第一句话说:“要不是文才走我不可能来见你的,我的心病你是清楚的。”
润叶没说话,心想:“是的,确实如此。”
严林又说:“他文才没那个命,一对好夫妻是天命,可见你我是姻缘,而不是他……”
润叶忍不住面露色霁,他脸皮还挺厚呢……
严林情不自禁地说:“润叶,忘了他吧,我会好好对你的!”说着上前动情地抓住她的两只干手,久久地握着。
润叶觉得一股暖流贯入她的心里,但她还是缓缓地抽出了手,说:“你不恨我吗?”
严林说:“原来是恨过,但好事多磨,该着有这些曲折呢!”
润叶说:“我选择他时,也直为你担心呢,怕你伤心。”
严林说:“旧事不提了,你忘了他吧,因为你是为我而生的!”
严林给她冲了奶粉一勺一勺喂了她,还吃了果子。未了严林有意亲他,把嘴伸过去。
润叶说:“你不嫌我?你看我连个人样儿也没啦。”
严林说:“不嫌,快……”他说着把头儿伸过去。
润叶使劲往前靠靠与他亲了亲。润叶的心病忘了许多,说:“如果你还爱我,常来看我呀。”
严林点点头。一会儿江国也来看润叶来,西间的人都过东间房来。
江国说:“秋收基本结束社里不忙啦,你好好休息把身体搞好是第一件要事。你记住他不是你的丈夫!别麻烦谁走苦了谁,我们该干啥就干啥不提往事。对吧润叶?”
润叶点头示意。
二十
江国转了话题说:“今年咱们树林村合作社又是一个丰收年,卖给国家的余粮,比上年增长了一倍,是山老区所有高级社的”状元。“除去籽种、饲料、储备粮外,人均口粮三百六十斤,加上自留地(每人0.2亩)产的粮食,吃一年富富有余。经结算,每10个工分可分红1元,比全乡平均数多一倍有余。”
兰兰召开了干部会,党员会,社员会,让会计公布了全年的收支,以及社员往来结算,工分,还总结了工作经验及失误教训,评选奖励了模范干部,模范党员,模范社员。也批评与处理了少数违法乱纪的不法分子。较好地安排了为集体事业牺牲的家属。
武二、富贵、二愣子、池玉英、李玉英等,出席了乡县劳模大会,受到党和政府的表扬奖励,社员们对他们也是交口称赞。
山湾绿草如茵,草丛中盛开着红花、紫花、黄花……数不胜数。雪白的蝴蝶安详地绕着花儿翩翩起舞。河岸的垂柳翠绿而犹似蘑菇形的巨伞。兰兰收回了贪恋的视线,想:“春暖花开,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她又在社办公室大院踱步,她想:日月如流,不觉又踏上了1957年各项事业的征途。树林村的荒山、田地、牲畜(不包括猪、鸡)、森林、农具等全部归公。社员像似工人,所有的责任就是上班干活。干活到农业社,买东西到供销社、贷款到信用社,三社一体化的经营方式。依照这种方式取代了个人单干形式,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严加管制,赌博、嫖娼、封建迷信以及投机倒把的坏现象一扫精光。为了适应社会的需要,匠艺人(铁匠、木匠、泥匠等五匠)可以外出,按实际情况缴款计工分的规定,以示公平,但也明显地放宽了五匠的吃偏饭待遇。
社会秩序空前稳定,赖人、小偷没了,社干部不贪、不占,不收贿,是那样的廉洁。路不拾遗,拾金不昧的现象随时可见。人口数量增长快速,七年的时间全社增加人口五百有余,一对夫妻生孩子三到五个。树林村社员的生活有所提高,明年就可新增百亩水浇地,可增产粮食近十万斤啊!
干部在观察社员的思想动态,而社员也在暗暗地观察干部的所作所为,也观察高级社有没有优越性和缺陷、失误……以及社里有没有发展前途。
如今的社员渐渐地产生了思想情绪:“他们说劳力分粮取消了,社员们干一天活只能挣十个工分。什么的多劳多得是句空话。”他们说:“高级社规模大,三个单位合成一个啦。苦干一天十个分,最多可分一元钱。要说评工记分更不行,谁为一个分去惹人?”
他们又说:“吃不肥也饿不瘦,每人每年三百六!”不几天又在舆论说:“棉布供应也拉平,不管大人小孩搞平均,每人定量18尺!多穿一寸万不能!”
她停下来,坐在一块光溜溜的石块上,自言自语地说:是的,报酬低劳动积极性不可能提高,即使提高也不可能长久!
“平均主义也会影响社员的干劲……怎么办?到底怎么办?”她闭眼深思:“国家按人头发的布票,不可能按劳力发;‘三百六’呢?不可能是固定的不变啊!”
兰兰认为:“这些问题,除了国家规定外,社里的劳动财富必须按劳取酬,否则谁愿去干?”
她召开了扩大支委会,与会人员有江国、武二、严林、润叶、李玉英等十二个人。兰兰说:“社员反映说‘各尽所能按劳取酬,多劳多得’是句空话;‘吃不吃三百六,穿不穿丈八布’是消极怠工的依赖思想。产生这些不正确的思想是有其一定的根源。这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这些问题如果得不到及时解决,将要严重地影响社员的劳动积极性,影响生产发展。因此,今天要你们慎重地研究,细致地分析之后要及时彻底地解决……”
武二第一个站起来说:“社员所反映的‘多劳不能多得’确确实实是事实的存在!我们社里,从去年到今年,社员干活男劳力十分,女劳力七分成了长规。汗流浃背累死累活地干上一天,只挣了十个暂无价值的工分;那些偷奸取巧不卖力气的投机社员同样也是十个分,你们说这样的记工,合理不合理?但是有些人投机而不出力,干活不合格记工时都不说话怕惹人。他们说如果少记上一分工,朋友就会变成仇人啦,谁愿干呢?”
周吉说:“评工怕惹人没人说话,就是说话也未必可行,社里男女劳力千余人,怎么去评呢?那尖头人粗心人,通过评工就会改吗?”
润叶说:“吃不吃三百六,穿不穿丈八布,其意思是干与不干,干好与干坏划了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