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愣子要进家因人太多进不去。他高声结巴着说:“……你,你,你你你们出,出去吧!别没完没了的,让,让别人也看,看看好嘛?”
那些年轻人竟然起哄了,街头上和院里好多人,齐着声吼叫了起来:“你们出去吧!让别人也看看嘛!”他们重复着二愣子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越来越红火了,人们有的低声议论,有的在“哈哈”大笑,也有的“呱呱”地拍起手来……二愣子见他们不听话真有点生气也有点后悔,他真不该喊他(她)们来!他硬着声扬着手势说:“行,行啦!听点儿,话呀!我原来,是,让你们来为做个证明人的,谁,谁知,你们来了就不走啦!”
他的话很管用,那些年老的不分男人还是女人通统地走了。可那些年轻的男女一个也没有走,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二愣子见那些人撵也不走,就呆头呆脑地圪蹴在街门旁边不知又在拿啥主意。
他的父亲和母亲还在离家半里之处磨蹭。“唉……唉唉……”他长叹了几声站起来原地直转圈儿,“唉……”他还是在叹气,边踱边想:“奸情从古到今是有的,不为奇,而奇怪的是家丑为什么要外扬呢?兜出去像裤裆里的屁越兜越臭,不是自己抓起狗屎抹自己的脸嘛,糟蹋自己哩!老天!归根到底是我自己葬了良心,此世没葬是上世葬的,要不怎么就养下这么个傻货呢?命运!命运啊!”他说着潸然泪下。
“唉唉唉……儿媳哑梅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生得美呀,要是她生得丑点儿,保准不会生出这丑事的。我武二怎能过问这事呢?又让我咋见人呢?”
猝不及防,“嘎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苏五一脚踏碎了二愣子的玻璃。他越窗而出,迅速跑出院子,一溜烟不见了。从那天,苏五像从人间蒸发了,好长时间没了音讯。转眼间热闹非凡的场面,突然变得冷清,二愣子泄了气,灰头土脸地进了屋,也没搭理哑梅,躺在炕上一睡不起了。
苏五的流浪,应了老子“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名言,他的老娘享福了,社里管起了她生活的。村里有些人很有意见,说“她有儿哩,不属五保的对象”。江国说:“意见归意见,照顾归照。他那儿有与没有一样,社里如果不去照顾,她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苏五妈的安排,社里成立了敬老院,紧靠原村委会的西边。新建了崭新的五间新房——四间宿舍一间厨房。房子虽算不上高档,然而却宽大、结实,屋里也粉刷的白亮,收拾的干净。每间房屋的窗户都安了玻璃,配了取暖的炭炉,暖融融的屋子,老弱病残怎能不感到高兴呢?
庆荣替五保老人们编了顺口溜:
共产党是救命党,
鳏寡孤独有保障。
吃穿住宿社里保,
两千社员都夸好。
兰兰领着刘根来敬老院看望老弱病残了,李玉英、池玉英、润叶也来了,还有提前来了的郝白、严林,生产队长周吉、武茂等等。苏五的老妈早年就患了肺气肿,一到冬天上气不接下气。她一见兰兰就拉住她的手儿,激动得掉着眼泪……兰兰知道她有病亲自带领医师给她治病好几次,虽没除了根但病情有所减轻;还给她买了许多清痰止咳药品。苏大妈牵着她的手说:“村里的干部都是好干部,对我的照顾强过我的赖儿几倍呢!”
兰兰知道她的耳聋,就贴近她的耳旁说:“请您别感谢我们!感谢共产党吧!我们是代表党和政府办事的!”
苏大妈说:“知道!知道!我还不知道共产党好吗!要不是有共产党的领导,我早就完啦!我们的救命党呀今儿发救济!明儿发补助!年年如此,已经把我们这些人养起啦!我的儿子不是白养吗!他成天不参加受苦(劳动),吃喝嫖赌都有他哩,不成气呀!他真对不起党,对不起政府!他说他是个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废话!他成天不干活,钱从天上往下掉吗?哪个瞎了眼的女人来找他呢?唉唉唉!我没养上好儿!”真的,她殚精竭虑地望子成龙,谁料竟是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这时进来一伙拄着拐杖的老年人也专门来参观敬老院。老奶奶们习惯性地啧啧着嘴夸赞着如今的高级社给那些无依无靠的老弱病残,新建了崭新的房院,也夸赞房子的美观漂亮,亮晶晶的玻璃,屋子内外清静无尘;被保起来的老弱病残有的做了新衣服,或者缝补洗涤,显得干净整洁。
老大爷们深有感触地说:“嗨呀!养儿养女,指望不上养自己的老,高级社把我们养起啦!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多好哩!”他们说着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笑声甜美,引得满院的人们都笑起来。
一个小孩子,武贵的儿子名叫武贵成,十四五年纪,他突然问;“苏大妈!您的儿子多日不见敢情是溜了吧!”
那位苏妈妈脸儿唰地浮了红云,说:“唉呀,别提啦!我不知道他跑哪去啦,他从来也不跟我说,我管不了他,我也不愿跟他说什么。要不是高级社的救命,我连今年也活不出去呀!”
武富说:“哑梅也偷跑啦,是与苏五同日的晚上。”他唉声叹气地又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他两是约会好的嘛!”
池玉英说:“现在都集体化啦,走出去没处干活,没处吃饭不几天就回来啦。”她又补充说:“城里的饭馆吃饭也得粮票呢!”
“对呀!”武茂眨巴着小眼说:“你所说得人家能不知晓吗?你清楚不清楚苏五是一身技艺,劁猪、骟蛋、钉鞋是他父亲的好几门手艺悉数都传了他,哪个村没养猪的?劁一个猪五元,劁十个呢?技艺多的人能饿着肚子吗?”
哑梅的儿子,美男已两虚岁了,他已会说话,长得很结实。他学会了走路,不仅仅在炕上走,还能在院里乱走乱窜乱跑呢。
妈妈走后,他不闹不哭。奶奶每天给他吃些鸡蛋、挂面、豆类食品、蔬菜等。有时奶奶还跑去街上找到亲朋家里挤点牛奶给小孙补养身体,让他更加健壮起来。
他爸爸二愣子自他母亲走后,一直睡炕不起常耍脾气发牢骚向他爹妈要老婆。他妈给他送饭他不吃,他说:“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好。”说着就“呜呜咦咦”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他说他没老婆宁愿死去呢!
“你死吧!”他父亲说:“你死了我也绝不了后啦!”他对儿子已失去了希望,他不如死了好,死得越早越好,眼不见心不烦。
武二的母亲拄着条拐棍摇摇摆摆地迈着小碎步,一进堂屋推开西间屋门,只见孙子大白天盖着被子睡着,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把苦水咽进肚里,转身慢慢又进了东间。她瞅见儿子铁青着脸儿躺着,儿媳不声不响地在炕头上坐着,只有不懂事儿的小重孙他拉着火铲子“叮铃当啷”满地跑着玩哩。他一见她进来,叫了声“老奶”就忙扔掉铁火铲子,紧紧抱着了她的腿儿,她慢慢弯下腰抱起了他,坐在了锅台上瞅着儿媳说:“……这事呀提前不注意,这会儿已生米做成熟饭,太迟了!没办法呀!劝劝愣子别生那愚气啦,走一步说一步吧!”
十五
正说着,严林来喊武二。原来他和郝白外出采购走了十多天,按原计划购回氮肥一万公斤,玉米优良品种两千公斤。并在互利的原则下,双方签订了长期(三年)的购货合同。化肥种子随着货主人运回村里。干部、社员点货入库。
春天来了,汾河沿岸的通天杨、垂柳已发出了新叶。坡坡洼洼的野草已由白芽变黄又变绿了,满山遍野一片绿,绿得好看,绿得迷人,绿得像长毛绒毯!
社里展开了繁忙紧张的春播。一个社三个生产队,每个队设八个组:(1)平整土地组;(2)农家肥料加工与运送组;(3)粮田浇灌组;(4)播种组;(5)科技指导组;(6)评工记分组;(7)检查验收组;(8)经验教训组,负责写材料存档。
刘江国自从担任了高级社的主任之后,自己觉得责任重大,承担着社里两千多口人的生计,担负着国家农业税的完成和商品粮的收购等重大责任。
在这无形的重大责任感推动下,为了百姓的富裕,他要决心改变自己的人生观念和人生态度,决心改变自己的工作作风和工作方法,要坚决改变过去粗暴的对人处事的不良态度。他已认识到人与人的过节,首先要从自身去检查,自己要主动地去承担责任。他说他要学他大妹子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呢。
他在一次社队干部(包括作业组长)会议言简意赅地说:“我们的社队干部是不脱产(实行定额补助)参加生产劳动,去领导与带动本组社员搞好本组生产劳动的同时,要做好其七个组的具体指导与监督工作。”他把旱烟锅子拿在手里不住地挥动:“你们认为你们仅仅是个泥腿子,分文未挣钱的什么生产队长呀,作业组长呀,是不值得一提的人,不被人们看得起的人;然而那些干部、工人,军队以及搞科技的人员,假如没有我们这些种地的泥腿子,他们能生存吗?”他说着用心地吸了几口旱烟,烟气从鼻孔一股股地喷了出来,说:
“乡亲们!同志们!努力地干吧!我们庄户人想尽一切办法,多打一点粮食是我们的唯一希望!唯一的出路!也是我们一生中最最光荣的天职。”
江国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也是个吃苦耐劳的人;但是脾气暴躁、倔强,认死理。他与兰兰有共同之处都是好学。十多年来兄妹们无一日不摸书。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楷字。毛笔字也能写但写不好,他说是他没多写过。对他说来总觉得很遗憾,心里总觉得不知缺了什么似的。
他很不忍心丢掉这门硬工夫,把希望寄托给他的生生和玉生两个儿子,兄弟俩在学校每日用白麻纸写一仿毛笔楷字。回家来,父亲让他俩在家里再写一仿,并要求在大字的中间加一行小字。那小字呢,即使没有引格子,也要求做到大小一致笔画规范,跟有引格的大楷字一样,统为柳字体。江国立志要做一个有文化的人,他要爱人跟他一起学,玉兰很同意他的意见。他两口子下定了决心,活到老学到老。江国说:“没文化的人就是一个不合格的人,混吃等死、没理想,活着也没意思……”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播下种既讲技术又讲墒土适可而且须及时下种。江国是把播种扶犁的棒手,他带领全社三个生产队的三个播种小组六十犋牛去播种,展开了突击春播战斗。
在播种之前,要把土地平整好,肥料落实到地块(包括化肥),作物落实到地块,按时汇地。一层层的作业工序做好才可适时下种。
江国干了一段时间,他对几个队长和作业组长们说:“你们边干边观察,千万要注意,有关质量数量方面存在哪些问题,好的经验办法总结起来,以便今后学习。”
农民把太阳当表,扶犁下种的江国觉得肚饥了,抬头望了望太阳,只见太阳已升到当空,就啧啧着嘴叫住了牛儿。提起犁“当当”敲去铧上的粘土,用草擦抹光滑,卸牛散工要回家了。
他走在大街上,可巧遇着了严林刚从大泉山参观取经回来,两人边走边啦呱,约定晚上召开队长以上干部会议,传达参观现场会的精神。
阴历的三月中旬月儿圆了。吃过晚饭街上如同白昼。参加会议的干部陆续来到村委会。兰兰说:“农忙季节你们干活太累,抓紧时间完了早点儿休息。”
严林把带回来的资料搁在办公桌子上,他说:“大泉山是雁北区阳高县的一个丘陵地区,全社千数人口。社里党支部组织起女劳力和辅助劳力,大搞封山造林,以‘鱼鳞坑’里栽树的形式,从荒山的顶部到山脚全部绿化。”
“详细点儿!”江国听后有所不解就提出意见说:“坑子的大小距离与深度……说清楚点儿好吗?”
严林呵呵笑了说:“你太性急,我仅仅说了几句,你就急不可待了!到时候一定会交待清楚的!”
大伙都笑了。
严林接着说:“坑子是圆形的,直径一米,深度是半米,前后左右相距均为一米,而每坑只栽树一棵!”他呵呵一笑说:“完啦,清楚吗?”
还是江国说:“同样是植树那样干太浪费工啦!我们的封山造林并没挖坑树长大了,草也稠密了!山洪在哪里?”他说着就站起来,“妈的!没利的不干!省工省钱可办了事的,谁愿浪费?完全是笑话!”
兰兰看了看她哥没说什么。
大泉山封山育林,绿化山野搞好水保,普挖“鱼鳞坑”的先进经验,确实不太适合本村的情况。她想:“每亩挖六百六十个坑子,一个劳力每日可挖五到六个,每亩需投工一百叁十余个,若社里的荒山全部”坑子化,“就是一件庞大的工程。如果效益不好,搞表面形式化,那便是劳民伤财。”
彻夜难眠的她,二日吃过早饭领了李玉英,徒步上山要详细地勘察。两个寡妇东坡上去西坡下,南坡查过转北坡。坡坡洼洼、沟沟岔岔已成林的和尚未搞的,均未发生过较严重的水土流失,也未见明显的隐患。她们步履艰难地行走在陡峭狭窄的山间小径上,一边走一边查看着情况。
“经过勘查我们就清楚了,”兰兰如释重负地对玉英说,“不管那里的经验符合当地的实际情况我们采取,反之我们要把有限的财力、劳动力放在非办不可的事情上,一定要把钢搭在刀刃上!”
玉英笑了笑说:“对呀!凡是对集体事业有利的我们就搞,形式化的……”她没有说下去,抬头望了望,说:“太阳已偏西了回家吧。”
兰兰仰面望了望天,两人会心地笑了,差点忘了回家。两个小寡妇都是乡村土堆里玩耍长大的,与她们的父母一样,把太阳当作钟表使用,有时是看高大物体的阴影去判断时辰,有时看太阳本身的位置。
她俩跋涉在时而岩石裸露,时而草木覆盖的旷野山坡上,道路崎岖曲折,两人走得汗流浃背。
玉英赶前一步与兰兰侧肩并行,说:“咱们树林村两千多人在你的直接领导下,今年就不愁生活问题了!”
兰兰说:“我们做事务必细心谨慎,多调查研究,仔细分析,脚踏实地大胆去闯。凡是对集体有利,对国家有利的就干;更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只顾眼前利益是不会发家致富的。说空话、假话贪大图名是自欺欺人,后果不好。”
她俩边走边谈,走到村口,哑梅突然从一块大石头后面闪出来。她拦住去路,两眼窝哭得红红的,不声不响。人常说“十哑九聋”,但哑梅不聋。兰兰盯着哑梅,说:“哑梅!你是找我们吗?”
哑梅深深地点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比哭还难看。
“有啥事呢?”兰兰满面笑容地问,“是想美男(哑梅的儿子)吗?”
哑梅直点头,又指了指自己胸部眼泪夺眶而出。
兰兰又问:“你是让我俩送你回家吗?”
哑梅脸儿一红点点头。玉英跟她开玩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儿(意思是说你害羞么)。
哑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依然是止不住的眼泪。玉英紧紧抓住哑梅的双手,安慰她说:“哑梅小妹你觉悟啦!能回来就好!为了家庭决心改正就是了。”
哑梅一听感动得竟出声地哭了。这时正好二愣子的爷爷奶奶站在街头。一见哑梅回来两人先是一愣,马上喜笑颜开。奶奶拉住她的手说:“俺娃回来好!别怕!有我呢!人不错成了神啦!马不错成了龙啦!做错改正就好啦!”兰兰领头三人飞快地走着,两位老人掉在了后面。不一会儿到了武二愣的家。美男正在院里玩着一见妈妈回来,呆呆瞅了好半天,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慢慢蹭到妈妈跟前。哑梅一把将他抱起来亲了又亲。美男贴着妈妈的脸颊说:“妈妈我想您呢!您再不回来我让奶奶背着我找您去!”
二愣子一听说是哑梅回来,他那瘦削油腻的脸顿时堆满笑容迎接出来,憨憨地说:“回,回来好!”
兰兰说:“家庭琐事儿改正就好啦,不说就完啦。”
兰兰、玉英要走了,爷爷、奶奶、武二老两口高高兴兴地送出来,武二说:“这下烟消云散啦,回来能将就地过就好。”
兰兰见二愣子也走出大门,猛想起一件事来:“二愣子,经干部们研究决定,让你给集体看田(包括树木及社里的一切集体财产),看管好予以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