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英唉了声,低声说:“玉梅迷了窍啦,总是胡搞,图钱不得,图乐而竟落下这么个下场。何去何从她也没个打算,就算是有也无力回天啊!她已被李生龙、苏五等几个流氓捺出了血水,丧失了胆子,失去了自由,生龙让她向东走,她不敢向西走,让她死她哪敢偷生呢?”
兰兰冷笑了声,说:“赖人呀总有报应呢!这样的遭遇,不也是她自投罗网吗!”
玉英推开大门长梅很快跑出来,她喜笑颜开地说:“呀!稀罕!啥风把你们刮来的!今儿早晨有几只喜鹊登枝高叫报喜,所以我今儿没出门,专为等待贵客的上门呀,你看多灵验的!”说着领着她们回了正屋。
正屋是一堂两屋,长梅住着东间。房屋虽是多年来的旧房,然而椽檩却未见什么损坏,只是被烟气熏得黑乎乎油光发亮。那墙壁却是光滑如镜洁白如雪。堂屋正中贴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画像。东间两侧的墙壁贴了唐朝的杨贵妃和三国时的貂蝉,戏剧中美人的画像。地下挨墙壁摆着一溜黑色磁瓮,瓮的口面盖着手工串起来的茭杆儿盖子,那盖子黄间紫色发出耀眼的光芒。
玉梅见兰兰、玉英进来,忙闭着两眼装睡。因为她估摸是找她要她参加社里劳动生产。她呢生来好逸恶劳,三十余岁的她从来也没出过个地边儿。她怕干活沾泥土,她怕干活风吹日晒,她更怕……她已发了愁,她见姐姐出勤给社里干活,她就由原来的“愁”变为“慌”,慌得心儿忐忑不安,慌得通夜难眠。
玉英与玉梅是从小赤屁股玩过的同伴,对玉梅的了解相当清楚,——懒得异样,懒得特殊,街坊邻居说她如不是怕把一身肉和五脏六腑烂掉,连气竟懒得出;她有个致命的嗜好——“好色”,她的色劲儿令人吃惊,上床就喊爹叫娘地吼叫起来不绝连声,加之怪声怪气的“哼哼唧唧”,绝像木匠发锯,猫子吼春(发情),她也跟案上的挨刀猪相似,让人讨厌极了。
此刻玉英见玉梅装睡卖傻的模样儿,让人忍不住发笑,她那忽闪忽闪诡秘的两只眼儿,两条不住颤抖的大腿,尿泡憋得要命。
她想:体力劳动是要命的差事,在烈日下干活实在不舒服。晒太阳卖苦力,我真不愿活了。
李玉英常跟玉梅能碰着面有点见面情,拉不下面子来。另外实话实说,她确实是个干不了活的人,她从来没干过体力劳动的活计,让她干活简直是笑话,尽管她是个不务正业走邪路,扰乱社会秩序的女流氓。
玉英想:一切从实际出发吧,不管是什么人,适合干啥就干啥,不能干的不必强制。她要是执迷不悟,还是不务正业,到时候再处理。
人称无字天书的《易经》,五千多年前的伏羲的八卦中说过:“坏人是生的,不是学的,人类社会没有坏人就没有好人……”玉英给兰兰使了个眼色,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了。
出了大街两人边走边谈。李玉英将自己对玉梅的看法和教育的方法与兰兰说了一遍,两人相互交换了意见就分手了。
八
玉英一想起缺吃少穿,有林撂下的穷摊子,心情顿时就颓丧起来,因为她那三个不懂事理的娃子,只知饥饿,不懂自己家庭的处境是上无依,下无靠。
有林从病重到去世,家里一无所有。人多饭少,娃娃们常常为争喝半碗糊糊饭,闹得嚎哭不止,盆嘣碗响,乌烟瘴气。因此一到吃饭的时候妈妈就局促不安,愁孩子们吃不饱,也愁他们哭闹待到他们嚷嚷闹闹吵完,两个男娃上学走了,妈妈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她刚进院,身着孝衣的小闺女迈动两条小腿儿快速地跑过来,抱着妈妈的腿嚷嚷:“妈妈!我想您啦,您去哪?我我等不回您来!我不让您走呀,我不要姥姥,我要跟妈妈呢!嗯?领我吧?妈妈?”天真无知的小闺女仰着脸热切地望着她。
伶俐的小闺女又哭又闹地与妈妈撒起娇来,不由得己让她流出了眼泪。她擦去泪水,自言自语地说:“唉!你跟着我这无能为力的妈妈,给你们遮不了风,避不了雨,只是大眼看着小眼儿活受罪呢。”
“姥姥!饭熟吗?我妈妈回啦!”
“哎!两个上学的吃完早走啦,只剩下咱娘们三人啦,外甥女儿刚睡醒。”她指了指窗纸上的太阳影儿,说:“玉英!你看阳婆(太阳)影儿西斜啦!你回得太迟啦!以后早点回来呀,等孩子们吃没了,你还得空着肚子哩!”
玉英说:“有盼啦!妈!今年社里的庄稼长势挺好!粮食增了产,咱就用不着饿肚子啦!”她激动得两眼潮湿了。
李玉英家穷,但祖先给留下一处很好的小院。小院里长着一棵老槐树,干粗合抱,高达数丈,顶部老枝生新枝,新枝生幼枝,枝枝蔓蔓像似蘑菇形的绿色伞盖,把院子里所有的房子全部覆盖了。若从远处眺望只见树木而不见房屋。
那房屋呢?是座古老的房子,所用木料都是松柏桦木,选料精良加工也细致,虽然年深日久,看上去仍然结实美观。
像似古庙形状的起脊瓦房共五间,屋脊两端镶嵌着数尺高的砖雕龙首,雕工精湛,龙首向天高昂怒目,栩栩如生。
对面是五间南房。
正房与南房的材料、结构、大小形体的设计基本一样,只是正房比南房高点。正房住人,南房暂时放些闲散的杂物。中间是宽敞的方型庭院。
正房中间那两间是客厅也是书房,有林的父亲叫李贵、跟李小狗是本家远房。玉英说,有林父亲是个书生,《论语》《四经五书》熟读如流,然而他参加了三次乡试,榜上无名。土地卖了,家也穷了,他贫病交加,心情也总是郁郁寡欢,早早就过世了。他母亲不幸相继也走了。
玉英说,有林他们家都是好人,另外代代都读书。有文化的人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知理讲道又很孝顺,谁知他父子们都是短命人!
玉英拿定主意下定决心去守寡,除了三个孩子的牵连之外,就是料不下这处院子。她从幼年就在此院居住二十多年了,习惯而自然。她说她爱那高高大大宽宽敞敞的五间大正房;她爱那崭新的五间南房;她爱那方方正正平如镜面的黄土院子;她爱那覆盖着整个院子的那棵老槐。记得过去夏天的中午,她常常拿把羽毛扇子,坐在树下乘凉呢!有时把矮桌子搬到树下,全家人围着桌子吃起了晚饭,吃着香喷喷的小米粥和可口的烧饼。
老槐树呀老槐树,有了你别怕风尘杂物刮进院来;有了你风儿难进院,雪儿不落地;有了你冬天变暖,夏天可变凉;有了你坐在家里也清楚地听到风、雨、雪以及冰雹的到来,她把它当做气象站,每天听着天气的变化。
玉英住着东两间,家里的摆设虽不算多好,家具用具是笨重的,古式的。诸如大立柜、大卧柜、竖柜、方桌、条桌……一律是木质坚硬结实的材料。现在还是原样,紫澄澄的色泽,明光光的亮如镜,耀眼炫目让人喜欢,女人们见了啧啧称赞,夸个没完,恋恋不舍地看个没够。她常跟人们开玩笑说,我的丈夫人样儿不美,可是心灵美呀!家具用具呢?古式、古色、古朴、古风、古味,与我的房子一样,都代表了我们祖先的智慧与追求,爱好与风范啊!
盛夏的五月气候酷热难行,人们都躲在阴凉处避暑。润叶匆匆向村委会那边走去,可巧遇着了李玉英的儿子,李天才和李天命兄弟俩。老大挎着篮子,老二拿着把小铲铲。润叶瞅见村外无人,就止步站着问:“烈日当头晒的中午,野外连个人影儿也没有,你俩溜去喂狼吗?赶快回家去呀!”天命年龄小一听她说,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老大天才说:“润叶姑姑!我妈妈让我和弟弟抽空儿挖点野菜,给我们掺点玉茭面吃饼饼呢,妈妈说俺家没粮呀!”
“后晌我们还去学校念书哩,润叶姑!”老二说。
“唉,真够可怜呢!孤儿寡母的……”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里有点难受。
原来,李玉英让他兄弟二人每日的中午和每个礼拜日的整天,到村外未锄过的田地或地头地畔,挖点苦菜和甜苣。不得已的办法,实在是粮少菜缺。
兄弟俩顶着炎炎的烈日,都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蓝色裤衩儿,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地从这块地出来,再去那块地捡捡拾拾,挖那些比较嫩的野菜。有时找不着野菜,他俩就一直爬到铁架山的顶峰去。
那一日也是中午田野里无人,一只粗尾狐狸看见是两个孩子,就鬼鬼祟祟赶到他俩面前,老二惊吓得抱住老大的胳膊拼命地吼叫说:“哥,狼来啦!吃咱们啦!”老大到底比弟弟大了几岁,但他也惊吓坏了,可他觉得不是狼,因为他常见村里人们一到冬天就戴狐皮帽子,好像是狐狸又不肯定,因为他是第一次见到它,半信半疑地拉着弟弟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篮子,面对着狐狸慢慢地往后挪动、挪动、再挪动,见那狐狸扭着屁股走了,就高兴地说:“天命呀!别哭啦!不是狼的,而是狐狸!它不吃人呀!”
小天命真的不哭了,他拉着哥的手儿问:“哥呀!你怎知道它是狐狸?它不吃人吃啥呢?”天才把所知道的跟他说了一遍,就领着弟弟走了。以后他俩再没来这边。
骨瘦如柴的兄弟俩,脸蛋儿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然而浑身却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儿油腻。是妈常给他们洗盆澡。妈妈常说:“要钱没有,要水有的是,每天早起会儿,多担上一担水洗得干干净净多好呢!”
一到冬天星期日,玉英领着大儿挎着绳子、镰刀上山砍柴去。天才棉袄的袖子、裤子的裤脚,因钱少做得窄又短,手腕和脚腕都露在外边,已冻得发青又发紫,看去像似朽木棍子。村里好心人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艰难,都叹息说:“可怜呀世上男人没老婆不行,女人没男人也不行呀!”
天才娘们俩在不悭吝的阳光下,汗乎乎地各背着一小捆柴,额头流着一道儿一道儿的汗水,在阳光的衬托下妈妈像个女英雄,儿子像少年的小英雄啊;也像两个受罪人!而李玉英却认为,不论生活怎样困难,都要自己去对付去战胜,天大的艰难困苦也能克服,一定能够克服!她娘俩满身大汗地走到高级社跟前,透过玻璃望见润叶在办公室桌上写字。
亲爱的文才你好:
来信收到。对我来说,早已绝望的爱情从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转折。想起来我就会激动好半天,半夜都会笑醒来。
原来男女之间的初恋,也跟事业一样,是有其一定的规律的,随着客观事物的发展变化而变化的。这婚姻关系不是你我两个人就可办到的事儿。
文才,你我虽相距千里,然而却心心相印。我想你哩,我的心被你牵去,是无形的感情之绳,魂牵梦萦。往事如烟似梦,你像记忆里的蝴蝶,在我心上飞舞。我被思念之情缠绕,只愿时刻不离,长相厮守。
我深深地感谢上帝成全了我俩的初恋。说实话,如果没有你那次上门探望,我去哪里找你呢?而我的人生又会走向哪里呢?
现在我才晓得,如果不是你勇敢地把握住机会,我们将要被那痛苦的恋情折磨、伤害一辈子的,这种遗憾直至永远!永远!
回想起我俩的相爱,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忘我,那样的发狂,只因你一贫如洗,你一个孤儿,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所以那时你我的人生理想也没能实现。然而谁知我们竟感动了上帝,成全了我俩的婚事。我们将要愉快地走上婚姻之路。
你像山顶的青松,冰山上的雪莲,风雨中的雄鹰,你顽强勇敢,以生命的强音谱写了一曲青春之歌。你也是默默无闻的潜入海底、探寻宝藏的采珠者,让人赞赏你的精神,讴歌你的风范。你言语不多,却务实能干,太阳不语是光辉,蓝天不语是高远,大地不语是广阔,你的沉默,是一种风度,是一种气度。
应你的心愿:我打算在月底的那天正好是礼拜日去你那里,你到火车站去接我。
遥祝
夏安
润叶于1955年阴历六月十五
润叶要去北京找文才了,妈妈让爸爸把润叶送到县城里,买了张汽车票去大同火车站,坐着快车当日下午三点顺利地到达了北京永定门车站。
润叶随着旅客人群心急火燎地往外走,飞快地赶到了车站的出站口。在接站的人群里她一眼瞅见文才正在往里张望着,文才也看见了她,热切的目光落在润叶身上。此时他的心儿像乐开了花儿,两眼笑成了一道缝,就连两只手也同时挥舞起来高声地说:“来啦!来啦!润叶来啦呀!”
两人的视线相接之后,文才忘情地叫了两声:“润叶!润叶!”不约而同地,她也在喊:“文才!文才!”两人就扑在一起相拥相抱了。两人时而笑着说着,时而又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相拥。
九
润叶来到首都北京很是激动。她想:“伟大而庄严的新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是我们祖国政治、经济、文化科学技术中心。我呢,是第一次来北京的,我对可爱的,全国各族人民所向往,全世界人民所关注的新北京,深感自豪和骄傲。”
她又想:“黄土高原的山西省太原重工业基地,和素称‘煤都’的大同市等,所有的方方面面都无法与新北京相比。至于恒山周围的城镇、乡村、则有天壤之别啊!”
盛夏,润叶和文才站在旅馆楼上透过窗户向四周远眺,环境优美的首都北京,到处是青枝绿叶花香鸟语,一座座楼房环掩映在郁郁葱葱,芬芳馨香的树木花草之中,是那么让人陶醉。纵览市内纵横交错的水泥、柏油马路,笔直宽阔,犹如蜘蛛网一般。十字大路口的红绿灯,指挥着川流不息的车辆有序往来,立交桥四通八达。
路面光滑如镜,路的两侧备有果皮箱和清洁的痰盂……润叶想:一个都市的文明于否先看街头、闹市以及公共场所的卫生状况如何。
公厕呢,凡是人来人往的街面商业、饮食行业集中的地方,都设了像样的公厕既通自来水,也设污水管道。润叶压低声音跟文才说:“北京的公厕比咱们山庄窝铺家里的卫生也强得多呢!”
文才与润叶说:“北京市民们的特点是:穿衣整洁,色泽与款式紧跟潮流,不说粗话,懂礼节,讲文明,然而有部分人,装腔作势好摆臭架子。”
润叶在商场里看好一件时髦的上衣,向售货员连问了几句,那个胖墩墩的中年女售货员,绷着脸儿不搭理,见她的衣服朴素,听了她的口音,听出来她是外地的乡巴佬,就懒得理睬。
润叶尽管很讨厌那个胖女人,然而她想买那件衣裳,就委曲求全地再三跟她说好话,恳求她给递上来试试看。不得已她才慢慢地递来,但不知为甚她又捂鼻子又捂嘴,一副不屑的模样。
文才见润叶很难为情,不得不采取以牙还牙的办法,大喊大叫地吵闹嚷嚷了起来。她的同事——好多服务员过来说好话,算是平息了争吵的混乱场面。小小的风波结束了。文才掏出人民币放在了柜台上,谁知那个胖女人又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子,用已备好的摄子把文才所付的钱镊起来,生气地在柜台上摔来摔去,一脸挑剔地瞅着那几张钱,像是要找出什么毛病来。
文才说:“这个臭老婆子用尿泡打人,虽然不痛却臭气难闻。”
当场的围观群众有人把文才、润叶轻轻地推了去,点头示意,说:“咱们是出门人呀,少说是非话为佳!”少停了会儿又说:“你们双方都不对呀!欢欢喜喜地交个朋友多好嘛!”
润叶感慨地笑了笑,感谢了大伙的好意,两人快步离开了,消失在人流和车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