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完最后一遍书稿,即将签字付印的时候,手抚书页,忍不住从心底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记得在哪篇散文里看到过这样一个情节:有人问某知名作家:原始写作的动机是什么?该人略一沉吟,答曰:“为了使我母亲感到骄傲。”
多么诚实、朴素、动人的回答,多么真诚的理由!肃然起敬的同时,又隐隐地庆幸着没有人这样来问过我。因为我面对这样的问题,肯定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真的。我真的不知道,我写作的目的是什么,我又究竟是为什么,人到中年的时候,突然拣起了尘封已久的笔。我总是在漫不经心地写,自由自在地写,随心所欲地写。我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有时我一晚上能写几百或几千字,更多的时候,则是三五个月也未写一字。即使灵感有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不假思索地提笔就写,心情和笔力都很充沛的时候,只要一有外界的干扰,如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如一个聚会的邀约,如单位分配了突击性的工作……得,手里写了一半的文章马上放下,早走人了。那么这个被搁置的半成品,一般来说就没有接续和完善的机会了。电脑的硬盘里有个文件夹,名曰“未完待续”,它总是比另一个名叫“成文”的文件夹大得多。
我在多病的父亲默默注视的目光中长大。已经走过了四十个春秋的我,实则只是个惯坏了的孩子,有着以自我为中心,很少考虑别人的想法和感受的自私天性。我知道父亲从没有寄望于我成龙成风,他只是希望我平安快乐。但是我却不知道,我怎样让他快乐。我的人生目标中,从来没有诸如“让父亲为我而感到骄傲”这样的内容。
没心没肺的我啊!
父亲长行,已经三年多了。蔡岭山上那个沉默的坟头,掩埋了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笑声和最疼爱我的人。父亲去世不久的时候,我写了那篇《父亲的手》。为什么只写手?是因为痛苦使我不得不写,而我又不能自信自己的笔力和能量,能写好我的父亲。所以,我就像个拙笨的矿工一样,只敢怀着敬畏,小心翼翼地在一座丰富矿脉的边沿,进行很少很小的一点开采。我想酝酿精采和深刻,留待以后的岁月,留待我真正的成长和成熟。
想了三年,心事如海。我,却仍然不知道从何落笔……
我,仍然期待着那个境界。
那么,就先拿我人生的第一本书,献给我的父亲吧!这本书不是刻意的“写”出来的,也许思想浅薄,也许文笔拙笨,却有让我可以自傲的一点:不媚时下之俗,不入世俗之流。这十几万字,说的是真话语,道的是真性情。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是不是又会发出那个爽朗的笑声了呢?
我会成为一条河(后记)
两千多年前,夫子曾临川而叹:逝者如斯夫!
在哲人眼里,自然之水和人类之历史,都是壮美的河流。
而渺小如露珠如水滴如细流的我们每个人的个体生命,是不是可以延展为一条小小的河流、最终汇入那条壮美的大河?
答案是不确定的。显然并非每个人都可以如此。
何须刻意回避:我从来都是个孤独、失意的行者。从记事起就是。过去是,现在也是。
曾经有过寒酸、落魄的时刻,我用目光追逐着暮归的小鸟。我希望自己象它一样,可以在傍晚宿入温暖的巢穴。但是我没有。没有一个同类邀我入住,没有一个巢穴向我打开善意的门。原地站了许久,我空空的手心里,不过多了一捧若有若无的月光。
也曾有过生命挣扎的痛苦。我是路边一棵静静生长着的小白杨,欲言又止,欲走还留。艰苦的环境可能造就人,更可能毁灭人。我的叶片上落满了世俗的尘埃,以至于使我不能呼吸。更恐怖的是,我没有力量举起双手把它拂去——这细小而邪恶的东西,它曾想把我活埋!
这样的困惑在我年轻的生命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或者能成为什么。我象一股小小的水流,在干渴的大地上艰难地蜿蜒着,随时都可能被蒸发,消失属于自己的印记。
但是,幸好有书。
夜静的时候,春蚕悄悄撕裂着桑叶,妈妈用心衲着鞋底。我则以被蒙头,假作酣睡,实则在被筒里打着手电,小心地不时翻动书页。
被筒里藏着由不能飞翔的鸟和不能呼吸的树幻化成的饥渴灵魂,藏着可供这个孤独灵魂通宵阅读的书,所以很多年后的回想中,我依然觉得它是一个天堂,我的天堂。天堂里奔涌着一条书籍的河流,有知识的星星闪耀,有道德的莲花绽放,有真善美的召唤,有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河流里总是行走、出没着一些高贵的灵魂,他们清理我壅塞的鼻孔,让我舒畅地呼吸,他们织疏而不漏的网,打捞我迷失的心,他们救我的灵魂于不死。
无可否认,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成了一个死心塌地且欲望无穷的书迷。我象一只八爪章鱼一样转动着我的身体,四方攫取,为的不过是占有足够我读的书。我读遍了我能找到和我能买得起的所有书!青春的岁月虽然还是那么的贫寒,但是不经意间,凭着本能的需要和直觉的指引,我已经给它缀满了美丽的繁花。
买书,读书,藏书,与书为伴,以书为友,忽忽奄奄,人生的行程已至中年。2004年,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我开始试着提笔撰文。也许,作了一辈子“读者”,到一定程度,难免是要作一回“作者”的,无论其精彩与否。
这是否也意味着,这个濒危灵魂的起死回生?
但是阅读和写作毕竟是两种不同的境界。有关生命与河流的想象,也许是由来已久。我曾写过这样一段话:“有时忽发奇想——书籍是一条河流,而我是河边的居民,比河而居的居民。写作于我来说,有时是快乐的,有时是痛苦的。而阅读,则相当于晨起临流照或渴取一瓢饮,始终是快乐的。”这是我的真实心情。
有时候很幸运:情思喷涌,灵感迸现,我的笔会毫不犹豫地在纸上飞驰,宛如顺着波翻浪滚的大江一路疾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时的写作无疑是快乐的。而有时,我又犹如一个猎人,在思想的田野里蹑足潜踪地追寻猎物。那狡猾的东西跟我周旋已久,在前方忽隐忽现,但是即使不食不眠的苦苦跟踪,最终也无法得手。这样的时候,写作就是痛苦的了。我的文件夹里,有很多写了半截的文章,就是佐证。
古人说“四十不惑”,确实有理。我做了半生痴狂的书迷,由读到写,正象由蛹而蝉,经历了一个自然而然的羽化过程。所幸以往的时间不算虚度——我一直自觉不自觉的在书籍的河流边徜徉,未曾有片刻的远离。我虽然跟大家一样有一个世俗的皮囊,我的灵魂却是由这条伟大的河流诞育——也许,该说我是幸运的?
我此时写下的,不过是搁浅了三十年的文字。是从少女时起到现在,一直该写而未写的东西。所以我写作的历史虽短,准备的时间,却可以说是很长了。
只是,这些搁浅已久的文字,不可避免地受到岁月的氧化,也许已经缺失了春的娇嫩、夏的湿润,唯有寄望于秋的饱满了。我愿意加倍的努力,加倍的珍惜,以至高无上的文学的名义。
比河而久居,滴水而成涓。我会成为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