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事介绍了几个新朋友跟我见面。酒后,新朋友热情的邀请我们一起去“天放”娱乐城K歌。
“天放”是个淡灰色的建筑群。此时适逢天雨,它伫立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被如烟似雾的雨幕笼罩着,颇有几分耐人寻味。就在三楼的一个豪华包间里,我认识了老爽。
老爽是个小姐。就是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那种女人。说实在的,此前真没有跟她们接触的机会。偶然在这种场合相遇,虽然也有礼貌性的点头致意、碰杯,曲终后的互相鼓掌,却双方都刻意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象中间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对于她们来说,同样作为女性的我,显然不能成为目标和对象,对于我来说,她们这种特殊的身份也使我望而却步,避之惟恐不及。
但是今天下午不行,老爽就傍定了我。
二
几个新朋友都才三十上下。这个商品经济的时代,好象特别适于这些敢赌敢博的年轻人作弄潮儿。不同的道德观念和行为标准使他们在得到一定成功后就以一种与我们这些小公务员迥然不同的生活态度行世:衣则名牌、食则海鲜、住则星级、行则豪车,到哪都喜欢摆出一副一掷千金的派头,来惊骇世人。
房间太大,简直就是个大厅。几组不同颜色和风格的沙发疏疏落落地远远摆放着,倒还多少能缓解我的情绪。人少得有点尴尬。于是一人唱过一支曲子、假眉三道地鼓过几次掌后,陆续的就进来了几个小姐。对于被“绑架”而来的我,他们也绝不肯亏待,老爽,就是专门陪我的。
老爽,这个名字是她自我介绍的时候告诉我的。这个“老”字让我听了别扭,而且多少咀嚼出一丝她在这里混得不那么风光、如意的感觉。但是灯下看去,她其实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的相貌类似于章子仪,脸型轮廓清晰秀丽,一张东方美女型的小脸上,恰到好处地分布着精致的五官:秀挺的鼻梁、深眼窝里,一双光波流转的眼睛,她的身材不高,但是玲珑有致,非常小巧,跟她的脸型很配。她穿着一身又轻又薄的白色运动休闲装,瀑布般浓黑的直发没有染色,在脑后随意地一夹,整个人看起来既干净又清纯,要不是脸上的脂粉和假睫毛,你几乎会以为她是个安静的女学生。
我在一进来的时候就蓄意地选了一个角落,这里是一组秋香色的沙发,跟前摆了一只巨型的根雕茶几,老爽就象一只白色的小猫一样,轻巧地蜷缩在沙发里,在音乐声中悄悄地跟我说话。
三
“老爽,不是你的本名吧,挺漂亮的小女孩子,名字里怎么会有一个‘老’字呢?”
“姐,我也不愿意这个名字,但是他们喊惯了,也就认了。其实我姓阎,我的真名叫阎爽。阎王的阎,爽朗的爽。”
“哦。”我漫应着,忽然有点迷信地想:中国文字很注重谐音,“阎爽”,念起来有点象“严霜”,压根就透着不喜庆、不顺利的败相……
“人家喊我老爽,是因为这里的姐妹中,我年龄最大。我80年出生的,今年28了都。不过,我总是告诉人家我85年出生的,才23。反正也没人来查身份证、户口簿。”
“哦,难道28岁,就不算年轻了吗?”
老爽“哧”地一笑,伸手去茶几上取了一支烟,顾自点了,吸一大口,稍停,从鼻孔里徐徐地喷出两股白烟来。
“姐,我们这行,吃的就是青春饭,28,可不就老了呗。常来我们这里的一老头,70多岁,老有钱了。他来了,专检我们这里十七八的小妹妹里长得好的几个,来回点。我这样的,他正眼看都不看呢。你看她们。”她指点着坐在别处的几个小姐:“她们小的17岁,大的21,我跟人家没得比。再说,我作过剖腹产,肚皮上有一道疤呢。”
“哦!是吗?你生过孩子啊。那你老公呢?孩子呢?你是怎么到的这一行里来的呢?”
“我孩子4岁了,在老家,我妈妈带着呢。我家在乡下,家里穷,就供我个小学毕业。我从小就到纺织厂作工。后来在城里没个依靠,早早就结婚了。没想到我因为生孩子休产假,回老家住了半年,我老公就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就这样又离婚了。家,没有了,我白落一个没爹的孩子。”
老爽被袅袅上升的烟雾呛得眯起了眼睛,一时间,眉心处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川”字纹,脸上的表情也象有了些沧桑。朦胧的灯光下看去,她那细白的手指上,已有了一层淡黄的烟垢。
“后来,我就辞工了。厂子效益不好,一个月三五百块钱工资,我连孩子买奶粉的钱也挣不来。那会我年轻,觉得自己模样还将就看得过,就豁出来作小姐了。其实一是因为没文化,没靠山,别样也做不了,二来也是想气气前夫,刺激他一下,没想到,人家全不在意的。现在经的男人多了,才知道,他们就是这么一种东西,根本没心没肺。他要心里没了你,你就是死在他跟前,他眉头都不带一皱的,权当你是一条狗。”
“后来我在那个城市里呆不下去,就出来漂了。漂过多少地方,自己也数不过来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漂到哪里,也是让这些臭男人作践。时间越长,自己越不把自己当人了。以前在厂子里有几个要好的姐妹,好得不分你我,无话不谈,现在电话都不敢跟人家打。家里老妈,也几年没见了,只寄钱回去。她问,就说是在外面打工,回不得家。其实我是没脸回去见她。姐,我很想很想家,想我妈妈,想我儿子。我离家时,孩子只会爬,这会,该是到处跑了。好想把他抱在怀里,搂一会儿,听他喊我一声妈。可我,回不了家。”
我拿个纸巾递给她,老爽在两排长得有些夸张的假睫毛里,小心地沾了沾涌满眼眶的泪水。
“我来这里,也不过半年多,可我又想走了。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连一个肯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因为我老,我的生意好难。最难伺候的客人,我都得抢着去,我跟这些年轻漂亮的小姐妹比不得,我没有资本挑三检四的,我自己要吃饭,还得寄钱回家养我儿子。为这个,这里的小姐妹也瞧不起我,不理我。今天认识你真高兴,你听我说了这么多话,我心里豁亮多了。”
正说着,几个人过来给我敬酒了。我正要推辞,却被老爽打架一般从他们手里一一抢过酒杯,一仰脖“咕嘟嘟”灌下去了。她一气喝了四杯,脸不红气不喘的,对几个男人说:“我告诉你们,别跟我姐喝酒。她是斯文人,有身份的,你们想喝酒,就冲我来!”
老爽一边说着,一边又倒了一满杯,冲着其中一个小伙子说:“二哥,今儿个冤有头,债有主,姐在这坐着,我跟你干了这杯,你是给不给面子吧?”
那人讪讪地笑着,有点尴尬地接了杯子,一仰而尽,老爽这才放了他的袖子,让他带着几个来敬酒的归座去了。
“呵,你喊他二哥,是早就认识吧。”
“恩,姐,这人很不仗义。好几次,他骗着我吹瓶子,我一口气吹完了,他却从来没喝过一口。最多的一次,他骗着我吹了五个!你说他是人吗?”
“最恶的一次,他老婆带着人找到这里来了,妈拉个B,当时他正在我屋里,一见他老婆来了,他精光赤条地跳起来就跑了,光留下我,给一群人打了个半死。浑身是伤不说,我这脸上,也给他老婆抓破了。指甲有毒,后来百般的养护,还是落了个疤。你看。”
果然,她脸颊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一看就是指甲抓的。
“那,后来呢?”
“后来,还能怎么地。我告诉老板,老板给了我几个钱,说这些事情难免。自己养好了事。过不了三天,他又笑嘻嘻的来了,没事人一样!我让他看我脸上的疤,他倒说,有疤才越好看了!妈的,他眼里,我们这些小姐就不是人里头的数!”
“那,你既然知道他是这种人,不要答理他就好了啊!”我有点诧异。
“…”老爽一时语塞。她刚才那股子激愤的劲头突然没有了,又颓然软倒在沙发上,变成了一只懒洋洋的白猫。
“姐啊,吃我们这碗饭的苦,你哪能知道呢。他,好歹是我的一个客人。我,经常没生意的。不过今天还好,借着姐的面子,他到底接了我手里的酒。我心里特感谢姐了。”
哦,多么畸形、可怜的自尊啊!
四
大厅中央,一个高挑身材、腕上绑着手机的漂亮女孩正在劲歌。她一头瀑布似的卷曲长发围绕着光润的脸孔,声线激越而有磁性,边歌边舞,让人觉得满有那么点明星范儿。比起身边的老爽,她看去确实更加年轻美丽,青春蓬勃。哦。如此美丽的生命,就盛开、凋谢在这黑暗的软壁房里,就湮没在这群乌七八糟的男人之间,这是怎样的一种残酷啊!可她们,又是自觉的,自愿的,无从拯救、无法怜惜。无端的,我想起了伊拉克基地组织的那些自杀性爆炸的肉弹。我发现我不能理解的人群甚多。但是所有的不理解,最终都能归结到一个词上:“信仰”。是的。信仰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肉弹信仰宗教,妓女信仰钱。为了信仰,人们确实可以出卖原本属于自己的灵魂。
我很想走了。玻璃缸里的鱼和隔着玻璃看鱼的人,它们之间的交流,是真实的吗?有意义的吗?人既不知鱼之乐,鱼又何尝知道人的心呢?但是老爽,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她在我耳边有点紧张地问:“姐,我能高攀你,作你的朋友吗?”
对着她期待的眼睛,我几乎是本能地点了点头。连我也觉得了自己的虚伪。
“姐,你不用担心,更不用害怕,我对你,绝没有其他任何的要求。我只想,当我郁闷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发个短信,打个电话诉说一下。或者,你把我接出去,我们一起吃个饭,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你不知道,我们这里管得很严,我们自己是出不去的,而我,被客人带出去的机会太少了!钱的事你不用管,无论你带我到哪,都我买单!你要是不相信,把你的卡号告诉我,我先给你打过钱去!”
老爽的小嘴吧吧吧地一口气说到这,突然顿住了。仿佛她自己也觉到了可能性的渺茫和现实的不可信。她忽然又幽幽地问我:“姐,你说情谊和钱,哪个更重要?”
“都重要。爽,一样重要。”我这样告诉她。诚然,答“情谊重要”显然容易得多,也更让人觉得舒服,但是,让纺织女工的那个爽儿变成现在这个“老爽”的,却显然是“情谊”的失败和“钱”的短缺双重力量作用的结果。一个甘心作小姐的人,向往情谊也许不假,若说不爱钱或者不为钱,那也就有点儿太牵强了吧。
就在我们谈话的期间,不断地有人走过来向我敬酒,却都被老爽挡驾,不由分说地劈手夺过,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了。我想阻止她,但她显然把此举当成了对我的保护,或者对我肯于倾听她说话的一种回报。那么多的酒川流不息地灌进她瘦小的身体里面去,她却一直声色不变。除了其间上了两趟卫生间外,一直小猫一样依偎在我身旁。她不停地给我讲她的经历,讲眼前这些男人施于她的种种伤害。有时她那张精致的小脸突然一沉,会脱口而出一串让人掩耳不迭的脏话,有时她漫不经心地吐着烟圈,会用比吃饭喝水更寻常的口气说起人们讳莫如深的男女私事,而且越说越放肆。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往果盘里吐痰,把没有拧灭的烟头扔在地毯上,把喝剩的残酒、茶水也随意地泼在地毯上,把没人吃的提子捏碎,再把满手的果汁抹在沙发上……我发现她有一种潜在的破坏欲望,但是她实际上什么也破坏不了,只能毁灭自己的灵魂。
时间在我们的谈话和沉默中一点一点地流逝着,我在她脸上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堕落的痕迹。这种特殊的职业完全象成瘾的毒品一样,控制和戕害了她的灵魂。我感觉她象溺水的人一样,还残存着一点点清醒的意识,本能的想浮出水面,但是四周没有援手,她已经喝了一肚子的脏水,也就只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游目四顾,几个花朵儿一样漂亮的小女孩周旋于一群因为有钱而自我感觉上佳的男人之中,不遗余力地唱、跳、陪酒,暧昧地低声调笑,我忽然觉得缺氧。这间空阔大厅里,已经没有空气了,我必须离去。
由于我的强硬和坚持,一行人终于走出了K厅。我没有答应老爽今天晚上就带她出来。但是我留了她的电话,答应她以后如有机会,单独约她出来(但愿我能践约)。
领班是个一身正装的白领丽人,有着惊人的美丽。她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嘴里说着得体的应酬话,把我们送出门来。看到雨还在下,她忙回身喊服务生来,为我们一人撑一把雨伞,护送至离门口仅几步远的车上。
领班的个子高挑,且颇有威严,把身后渺小的老爽全然遮没了。
无边的雨幕以及在无际的原野中默默伫立的“天放”,场景一如来时,心情却多了几分异样的不安。这僻处郊外、戒备森严的淡灰建筑群里,到底关着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儿?而雨幕里默默停放的“奔驰”、“宝马”的车主,此刻又在楼里搞着些什么样的勾当?钱你这个狗东西,为什么就有这么大的力量,把有钱的男人和想钱的女人,都扭曲为鱼,而隔着玻璃看鱼的我,也只能看看,发一声叹息,真的是无能为力!
即使我有很大权,即使我有很多钱,我又能怎样?能改变老爽的命运?能再铸领班的笑容?能推塌这雨幕中的“天放”?能让车上这些洋洋得意的男人改变他们的价值观念、生活方式?
而且我既没有权,也没有钱。我只是个无奈的看鱼人。
心底里,一声浩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