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就像深秋时候的连阴雨,一下十几天了。
开始的时候,一天下一层,那么薄的一层。经不起阳光、朔风的损耗,人类活动的无情破坏,那一薄层总是转眼间就不见了,即便天公象一个有耐心的工笔画师,天天涂,天天抹,除了远山和冬天里杳无人迹的田野,留下点斑驳的雪影外,在人类活动的区域,它仍是一无建树。
于是它发怒了,它不再玩这种慢涂细抹的把戏,而是直接端起一大缸白色的颜料,劈头盖脑地冲着人世间这么一倒!
一夜之间,山川河流、房屋树木全都覆上了厚厚的银白。街上车流骤稀,行人脚下,全都响着瑞雪“咯吱咯吱”的低吟。空气,也象水银般又重又凉,湿湿地落在人们的皮肤和头发上。
很多人都喜欢雪。雪总是会让人想起什么,比如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那种雄豪;比如《红楼梦》中宝琴诸人的踏雪寻梅,那种美艳;比如柳宗元“独钓寒江雪”,那种脱俗;比如金庸笔下的世外高人,在无边雪原上烟一般飘过,雪地上竟没有留下一个脚印,那种神奇……
小的时候喜欢雪,因为雪既可赏,亦可玩。雪后的早晨,总喜欢找一方无人踩踏过的雪地,在那上面印下一串串麦穗样的脚印。这些“麦穗”有疏有密,有长有短,但是每个脚印都是平行的,连鞋底磨损的花纹都一模一样,给人一种格律般的美感。那算是能满足小孩子的一种创作欲和成就感吧。
雪后还可扣鸟:扫出一小块空地来,用栓了绳子的格叉棍支起一个箩筐,筐下洒点小米,然后人伏在暗处,等着贪吃的小鸟东张西望、犹犹豫豫地走到筐下,开始放心地啄食的时候,猛的一拉绳子,一个小小的俘虏就有了。
在鲁迅先生的文章里,看到过同样的情节,当时心里就诧异着,南北方的孩子,竟用同样的方法来捕鸟。不过,我的家乡可没有那么多种鸟,通常抓到的,总是灰色的麻雀。黑白花衫的喜鹊是从不到筐下来的。虽然常见它在雪地上跳跃鸣叫。喜鹊那个黑白分明的身体,映在纯净的雪地上,很是鲜明,现在回想起来,象是一幅木版画。
喜鹊住在树上。冬天的树,落完了叶子,枝丫间很显眼的,有个大型的鸟巢。男孩子们懒得在雪天里走远路去打柴禾,就常爬到树上去拆喜鹊窝。一个喜鹊窝,居然可以拆到那么大一堆干柴。
寒冷的冬天里,麻雀住在哪里,我不知道;喜鹊吃什么,我也不知道。除此之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那偶尔见到的漂亮鸟儿,从哪来,叫什么名字;比如,那透山水的源头在哪里,山肚子里,是不是空的;又比如,村里的猎人冬天药狐狸,用的是什么样的毒药,买的还是自己配的;而那黄鼠狼,怎样被人们抓住,又是怎样,就能给人们剥下一个囫囵完整的皮筒子来……
很多答案,只消问问大人就可知道,但是总不去问。觉得有趣的事情,只有留点不知道的尾巴,才更美丽,更有味道。从小到现在,一直如此。
小时候的冬天啊,就是漫天遍野的白。除了人,雪把一切都埋了。村里的房子低矮,我们有种种方法能够得着屋檐下的冰溜儿。那上粗下尖、晶莹透亮的冰柱,一根根被我们板下来,在嘴里嚼得“嘎嘣嘎嘣”一片脆响。那东西,可不就是山里孩子的冰激凌嘛。
后来,不知为什么,冬天里没有那么多冰和雪了。即便偶尔下一场大雪,也因为温度不够那么低而无法留存,很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暖和的冬天,好处是手上、耳朵上不再有冻疮,出出进进也少了好些畏难;坏处是没有雪,到处又干又脏,非常的无趣。
2005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哈尔滨的太阳岛上观赏冰灯和雪雕。啊!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冰雪世界啊。恍然间,仿佛找到了小时候的那个冬天,我爱的那个冬天。广播里一遍遍地播着:现在是摄氏零下二十七度……哇塞!真够刺激的,我喜欢这种带有挑战性的寒冷。我好笑地看着我的同伴冻得满脸通红,手僵硬得连手机都拿不住,鼻涕流下来了,还不知道。但是我精神十足,只在毛衣外穿一个羊绒大衣,就坐卧在雪地里照相。我是冬天里出生的,是在太行山顶的雪野里嚼着檐冰长大的,我想我可能比她们更耐得住寒冷。
中央大街的老式洋楼千姿百态,上标有建筑年代,都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品。它们就象过时的贵族,随你时尚千变万化,总是保持着自己不变的尊严和气度。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看上去特别的“好”。作为一个建筑来说,怎么叫作“好”呢,严谨、和谐、实用,还蕴藏了很多让你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在里面。比如说有时让你觉得它有节奏,在暗暗地唱着一首什么歌;有时又让你觉得它象诗,用简单的语言诉说着不同的人必会有不同理解的内容。总而言之,它披挂着一种与中国人的理念完全不同的陌生文化,非常迷人。
街上的雪是扫去了,但是地砖上统统有一层看不清楚、却又明白的让人感觉到它的存在的薄冰。因为它罩在五颜六色的地砖上,使这些资质蠢笨的东西焕发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美丽光芒,就象宝石、钻石。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一个字:美!但是心里,又很怕滑跌,所以只好张着双手象企鹅那样慢慢地摇摆。看那些本地人,却一个个穿得很少,细腰长腿的在这样透滑的街面上,潇洒地大步穿行。
突然想起来了,我在哈尔滨,有个很能说得来的网友。同伴皆是电脑盲,一听,都激动起来了:那还等什么?见面啊!电话?摇头不知。姓名?摇头不知。单位?摇头不知。于是又大失所望:这什么网友啊!
哈尔滨有我梦寐以求的冰和雪,但是街上却走着与故乡完全不一样的人,商店里挂满了叫人买不起的昂贵皮草,连仅有的、想见的一个网友,亦不知在人海的哪一隅。冰同雪同人不同。梁园虽好,终非我家。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固执的人,只能属于一个地方,而不可能属于很多地方,更不可能属于所有的地方。我是个太行山人,从脸庞到身材到性格,都落满了太行山的印记。我不仅属于太行山,我还很想属于我小时候那个干净、湿冷,却又亲切有趣的冬天。
但是地方还是那个地方,那个冬天,却永远的找不见了。因为现在的人是又多又脏,所以街上的雪也瞬间变得肮脏。我小心地驾着我的雅阁,一连跑了四个加油站,都没有加到一滴油。油料警告灯早就亮了,它一直严厉地盯着我。而到下一个加油站,还有十几公里。
肉店里也空了,猪肉都买不到。雪后的空气不再纯净,充满了恐慌的私语。
那个冬天啊,我永远的找不到了。不仅没有了相同的景色和人物,也没有了安详的心情。那时穿着破衣服,嚼着檐冰,手上和耳朵上长满了冻疮,却是那般单纯、快乐,现在呢,开着车加不到油,揣着钞票买不到猪肉。每时每刻,心里都有隐隐的担忧。
时间就象河流。它带走了那个在雪地上印制麦穗的女孩,也带走了那个在太阳岛上零下二十七度严寒里开心大笑的女人。虽然它带来了这场雪,但是,也永远不是我记忆中的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