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痛苦
胸闷,气塞。
我以为是心脏不合适了,拿个秒表一卡,每分钟心跳73次,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头痛,疲倦。
我以为是睡眠不足了,赶紧熄灯上床,却辗转难以入睡,头愈痛而意识愈益清醒。
四堵墙壁在暗中蠢蠢欲动。它们密谋,冷笑,窃语,向我渐次逼来。
恐惧。于是,我想逃走。
可这是冬天的深夜,星光和月光都被冷雾寒云谋杀,就连小区的大门,也已紧闭。
“为人进出的门紧闭着,为狗进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
惶急中我想,有个狗洞也好。只要能够自由,变只狗有什么不好?
但是,狗洞都没有。
完全可以设想:我无处可去。
而且,极大的可能是:即使出去了,我也得不到自由。
四堵墙壁之外,天地是更大的囚笼。
鲁迅的狂人在斗室里静坐,我在床上静卧。
有什么不同吗?没有。
都无处可去,都在经受内心的煎熬。
已不用梦想等那个虚伪的太阳升起来之后,我能去医院,在那里得到救赎。
我的灵魂无处可逃。它已经中了命运的毒弹,目前,它正在作最后的痉挛和抽搐。
然后,就是彻底的死亡、冷却、僵硬。
所以,我这样痛苦。
二、奴隶
我把自己卖了。
受惠者和受益者好象从来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无论是以人伦的名义还是以法律的名义),所以我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我不能拒绝。
我所受的正统教育和我逐渐长成的理性,都是这样要求我的。我没有反思的能力。
但是这种出卖渐次的深刻和彻底,我将要一无所有了。
颈上套着绳索,腕间拴着铁链,我蓬头垢面地终日劳作。
我割自己的肉给他们充饥,抽自己的血给他们解渴,焚自己的骨头给他们取暖。
饱了,暖了。满足了。
他们。
然而我呢?
既然是最亲近的人,既然以如此崇高和神圣的名义,那么,这种付出和牺牲为什么总是单方面的呢?
为什么给予不能是彼此?
而长期习惯性的谙哑,已使我的声带失去功能,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能听到他们快乐的笑,互相的低语,可他们听不到我哭。
我是个被凌迟的、无声的奴隶。
牺牲和掠夺,以神圣的名义,在煌煌天宇下,明目张胆、一如既往地继续。
只要,我还有一点肉、一滴血、一块骨、一口气。
我以我的血肉供养着这么多人,他们靠着我的滋养面目红润、心情舒适,生命质量良好。
但是我已经老了。我没有年轻时那么好的再生能力了。我是一个行将枯竭的绝望资源。
将死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如此深刻的恐惧:
我死了,他们吃什么?!
我出卖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同时谋杀了这些至亲至爱的受益者们?
谁说,死亡是最后的解脱呢?
因为爱着你们,我仍将是一个死不瞑目的奴隶。
最后,请你们摘下我的心脏,吮吸我的动脉,焚烧我的头骨。
但愿明天的太阳,依旧会从你们的瞳仁中升起。
三、我想飞
我想飞走,象精灵那样飞走。
飞到哪去,我还没有想好。只要能摆脱地球的引力,这古老、永恒的引力。
我想象精灵那样飞。我还想,只要能飞上夜空,我绝不再回看沉睡的大地。
这载满太多苦难、酿出沉重叹息的,大地。
小的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我觉得,我一直是在快乐地飞。
被人溺爱、纵容的感觉,就是飞。
六岁那年,母亲正在烙饼。
忽听窗前的行人议论,宿舍区前面,汽车轧断了一个小女孩的腿。“可惜了啊,一个白胖的小女孩……”
母亲把锅铲一扔,发疯似地飞奔到出事地点,看到那个白胖的女孩并不是我。
但是母亲即刻就瘫软得迈不动步子。等人们把她架回家里,锅和饼都成了焦炭。
后来,那个断腿的女孩子作了我的同学。
教室里老响着她的一对木拐点击地面的声音“笃,笃,笃。”
我不敢去同情她。当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在飞的时候。
那双拐杖,肯定不是她人生的翅膀。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渴望飞了呢?
那个时候的我,外形如常,灵魂却已如那个断腿女孩般,架上了双拐:“笃,笃,笃。”
幸好我当初没有同情她。
当一个人不能飞了的时候,廉价的同情只能是讽刺。
30岁的时候,我写下了《雨夜里的等待》。那是我最早的,关于飞行的梦想。
我反复作着那样的梦,只能证明我从没有飞起来过。我灵魂的拐杖一直叩击着沉默的大地:“笃,笃,笃。”
行至中年,我忽然更加渴望飞。
我的心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想飞走。无论如何,我就是不想在这呆了。
我想扔去拐杖,我想飞至人们的目光和要求都无从到达的地方。
我的灵魂啊,干渴已久,孤独已久,我想飞走,去找那个水源,去找那个伴侣。
它在哪里?他又在哪里?
不知道。但我必须飞。只有在飞行中,我才有可能找到。
“笃,笃,笃”,我一刻不停的,在这个方寸之地叩问了几十年。起码可以断定:这里没有!
我必须飞走。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将从天边召来闪电,焚烧我的拐杖,以断绝我的退路;
我将撞击岩石,撕裂我的肉身,以获得一种轻盈;
我将用尖利的钢针,穿刺我凝滞的骨髓,以获得羽族的装备;
我将摘除我粘腻的心,弃之于高山深湖,以绝我尘世的羁绊。
只要能飞走,我决意放弃一切。我甚么也不怕。
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