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暖和的冬日，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有幸走进了寒声先生的书斋。
四壁书柜及顶，俨然书海；排列整齐的书脊色彩杂陈，象一排排浪花；当室一桌一椅，颜色深沉，造型古雅，如书海中一岛一礁；先生端坐桌前，鹤发童颜，气定神闲，桌上累累书稿一侧，闲置一杯一笔，杯口香雾缭绕，笔端残墨莹然。恰好冬阳也来凑趣，金线勾勒：好一幅动静相宜、光影斑驳的“孤舟笠翁独钓图”！
我有点惴惴然地在书桌的另一侧落了座，颇担心自己贸然的来访打扰了先生“独钓”的雅兴。我自来不畏权贵、不敬师长，一方面固然有自己性格顽劣的因素在内，另一方面，也确实因为师长不学，权贵无术。然而此刻坐在先生面前，却觉得瞬间被一个强大的磁场所笼罩，一股间杂着崇敬、仰慕、感动、敬畏……各种复杂元素的感情油然而生。九十二岁高龄的先生，耳不聋、眼不花、手不抖、心不乱，依然笔耕不辍，一丝不苟地在书写自己精彩的人生！
寒声先生是我的同乡，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已入党，是一个老资格的共产党人。我虽是第一次拜谒先生，家乡的风却早已把许多有关先生的传奇丝丝缕缕地吹进我耳中，我得以未见其人而久闻其名，早生高山仰止之情。抗战初期，寒声先生就一身而兼队长和指导员两个角色，带着一支精干的流动宣传队活跃在太行山的崇山峻岭间，宣传革命理论，揭露日伪暴行，呼唤全民抗日。从那个时候起，先生就终生没有离开过音乐和文学。他是以笔为枪，度过自己的革命生涯的。在《寒声文集》第一卷的《绪言》中，先生如是说：“我一生作过两个战地报纸的编辑，四个杂志的主编或副主编，编写过十几个剧本，导演过三十多部戏曲或歌剧，画过连环画、单幅画，刻过木刻画，也写过短篇小说和曲艺作品、音乐作品，并且爱作诗词……”这段话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却不能不给人心灵的震撼和生命的思索。当个体的生命融入波澜壮阔的社会、历史洪流，并不断受到锤炼和提升的时候，生命的内涵会有怎样的延展、生命的质量和能量又是怎样的惊人啊！先生所说的每一件事情，都够一个普通人做一辈子的，先生却游刃有余地在文学、音乐、美术各个领域从容切换，所过之处无不留下闪光的足迹，实在堪称是生命的奇迹了！
寒声先生飘泊在外几十年，乡音一丝未改。加上亲切的目光、温和的语气，使我渐渐找到了面对家乡长者的感觉。先生健谈，而且记忆力惊人，说古论今一概不看资料，时间、地点、场景、结果，侃侃道来如数家珍。当提及我小时候在皋落读过书时，先生更是勾起了年轻时代的许多记忆。他从红军改编八路军，东渡黄河来到山西说起，给我讲述了129师（刘伯承部队）来山西后的第一个大胜仗——阳明堡战役，说到129师到太行山建立革命根据地，也就是晋冀鲁豫根据地的发端，然后不无自豪地告诉我，129师的769团（即陈锡联部队）作为根据地的前沿，领导机关就驻在皋落镇。太行山第一个抗日政府就是这样在皋落建立的，先生也正是在皋落开始了自己的革命生涯。昔阳第一批共产党员有五、六人，先生即其中之一。
话题又转至先生目前的写作状况。先生早年参加革命，在文学、美术、音乐各门类都有建树，近二十年来渐转至学术研究，专心发掘中国戏曲瑰宝，一直从事正本清源、去芜存菁、纵横追索、考证流变的工作，虽寂寞枯燥而乐此不疲。《寒声文集》第一卷，书名《中世纪华夏戏剧新论》，洋洋三十万言，把一个创、演、学、研的系统工程演绎得淋漓尽致，并根据当前戏曲现状，提出了“析古御今”、“综合创新”的自我见解。此书一出，艺坛轰动，万众瞩目，在戏剧研究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接着，先生又一口气整理出版了《寒声文集》第二至五卷，其中第二卷《中国邦子声腔源流考论》，九十四万字，分上下两卷，共十六章，是国家文化部“十·五”规划的项目之一，被业界公认是邦子戏最权威、最系统的著作。《寒声文集》拟出十卷，先生指着桌上山积的文稿告诉我，这就是第六卷的书稿——《放怀廖廓录》。第七至十卷尚未及整理……
我想记下与先生的谈话内容。因为这太珍贵了！弥散在这厚重书斋里的阳光，象是撒落的遍地珠玑令人不暇检拾，而不拾又是何等可惜！可我来得匆忙，竟没带上纸笔。先生见状，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沓小开的稿纸递给我。哦！细密厚实的玉色有光纸上，页眉印有苍劲的行书小字：“桃溪风雨楼”。这是先生的专用稿纸吧！望着满头银发的先生，我心里不由涌起了久违的感动：
年过八旬的时候，寒声先生主持创刊文理合璧、古今并重的大型学术性丛书《黄河文化论坛》；年近九旬的时候，寒声先生始着手整理自己的十卷《寒声文集》。八旬，九旬，对于一般人来说，已经接近了生命的极限，而寒声先生却在这样的高端一次次地开始新的人生拼博。这是怎样惊人的一种胆魄和激情呢！先生清瘦的身体里，始终彭湃着年轻的力量！有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短时间内，我对先生成就的景仰，不觉已升华为对这种生命激情的崇拜了！
作别时，先生把他的《寒声文集》第一卷题字赠我，并承诺抽时间审看我的涂鸦之作。我可真算是不虚此行了！
桃园巷里有一座桃溪风雨楼，楼里住着一位世纪老人，他的名字叫寒声。驾车驶离这条静静小街的时候，我在心里默念着……他的人生如此精彩！难道不应该让所有的人为他而感动？不，他比世纪更顽强。一个世纪已经结束，一个战士却还在继续！冬天过了是春天，万物萌动，万象更新。我想把永远的祝福献给寒声先生，献给这位给了我生命启迪的智者、勇者、强者、长者：祈愿他那历经严寒的生命之树，在即将到来的早春里早着新叶，再吐新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