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地出去的作家、歌手、企业家朋友,常跟我有电话交流。家乡话一说就是两三个小时,时而轻言细语如小溪涓涓,时而情绪奋发如激流奔涌,隔着空间,不难感觉到这种语言饕餮的快意,仿佛看到了他们滔滔不绝、手舞足蹈的情状。大家都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越到高兴或者激愤处,越想说家乡方言,所有激动的情绪,不用方言来表达,就不到位、不解恨,简言之就是:“不透气!”
家乡的方言有这方忠心耿耿的子民,特别是被经济大潮刷新过了的年轻一代悉心地、执著地维护着,传承着,实在是地方文化的一件幸事。现在是经济全球化、语言全球化的时代,国语不可不讲,外语不可不学,但是我认为方言也不可泯灭。作为一种文化,作为滋养一方特色文化的“根”,作为一种特殊地域特点和性格的支撑和依赖,我还是希望我的方言及天下所有的方言,都能很好地传承下去。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推而广之,不同的水土才能养育出不同风格特点的人群,从而让人海色彩斑斓、丰富有趣,我们存身的这个世界也才能呈现出万般气象、千方美景。
漫话“一家庄。”
人是一种群居动物。“社会”这个东西就是由古人喜欢群居的这一特性产生、发展而来的。现在的撤乡并镇、县改市等等现象也足以说明随着文明的进程,人的群居性质进一步得到强化,并无退化之虞。不过我在这篇文章里要告诉你一种“一家庄”现象,以作这种群居现象的对比和映衬,也许倒是怪有趣的呢。
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熟知山里的很多秘密,不过正如通常的情形一样,对于有些现象、有些事物,总之是不了解的。对于我这种惯于“打破砂锅纹(问)到底”的性格来说,不是不好奇、不想知道,而是不方便知道,或者觉得不知道比知道也许更好。
太行山绵延八百里,波涛起伏、沟连壑接,它的每一个褶皱里,都藏着数不清的自然村落,它的每一片浓荫下,都来往活动着善良的山民和有趣的畜、兽。山区的村子,不能跟平原地方的村子比。在山里,随你怎么走,人口上千的村子都是很少的。山里的田地——那些可以生长粮食的地面,受地形的限制,总是零星小块的。有的在沟里,有的在坡上。两三亩大的一块已够使人惊喜,灶台小的那么一块,人们也不嫌弃。这么小的田,别说大型的农业机械,就是传统的牛、犁耕作,有时也用不上。那就用刀耕火种的方法,用镢头刨个坑,丢进一两颗种子,长与不长、收与不收,悉听天命。
既是地少山穷、出产有限,养活不了更多的人,人们就自觉地住得很分散。所以在太行山区,一个有着响亮名字的行政村,往往是由若干个零零星星的小自然村落组成的。这些小村子,大则一二十户,小则几户,离中心村近则翻一个山梁,远则有半天一天的脚程。因其具有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特色,统称为“山庄”,更有那些愿意离群索居的人,一户人家孤零零地住在山坡上或者山坳里,则称之为“一家庄”。一夏一秋,是山区最丰腴的季节,沟、坡里的庄稼固然正在生长,就连秃硬的太行山体上,也罩了一层毛茸茸的绿色灌木丛,一眼望去,一片绿色的生机与温柔。在这片绿海里,山间公路似一条线,车缘线游,“一家庄”就是引人注目的“点”,总会吸引人们的目光。眼尖的人眺望到山坡上那孤零零的一户人家时,大都会脱口而出:“看!一家庄!”,而昏昏欲睡的乘客,也会精神为之一振,从车窗口探头望去——
那小小的一户人家,砖墙瓦顶、玻璃门窗、花格门帘,甚至炊烟绕顶,看不出寒酸潦倒,与一般人家何尝二致;只是左无邻右无舍,远远看去好似绿海里泊着一条抛了锚的孤船,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神秘、一种老死不与世界往来的苍凉、一种孤单无助的悲哀,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撞击着人们的心。不信你听人们喊出“一家庄”时的那个声口,是羡慕?是可怜?是惊奇?好象都不是。我想车上的乘客,大概都跟我一样,不是“一家庄”的居民,多半,也不是“一家庄”村民的亲戚,不曾到人家家里作过客哩。
这样一想,这种复杂的成分里,也许还是神秘感更多些吧!
对“一家庄”的这种神秘,是从很小时候就产生了。
我的童年时期,是在太行山顶一个叫“皋落”的村子里随着姥娘度过的。皋落地方虽小,且高踞山顶之上,明清两朝却出过几个在山西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村民皆不以悝俗为鄙,颇有口头创作的习俗,民歌民谣如一股不疾不徐的清泉,从古到今涓涓不息,滋养着一方黄土文化,称得上是源远流长。我在那样一个厚重氤氲的乡土文学环境中长大,加之姥娘是个讲故事、念民谣的高手,所以我在幼年时期即已熟记大量的民谣。有首关于“一家庄”的民谣,通篇浸透了一个被父母卖到“一家庄”的女子的幽怨,至今仍给我很深的印象:“槌布石头响叮当,俺娘卖俺在一家庄。照不见东来照不见西,照见银蛾绕天飞。银蛾银蛾等等我,咱俩相跟上叨公婆。你那公婆也还好,我那公婆打骂我。驴粪蛋,作干粮,羊粪蛋,拌拌汤;黑子面窝窝苦菜汤。告爹说,长出气,告妈说,常流泪。告哥说,当了庄窝当了地,回回我那小姊妹。告嫂说,不当庄窝不当地,且让小鬼受日罪。爹爹死了十样锦,妈妈死了团圆被,哥哥死了烧封纸,嫂嫂死了上坟放个屁。”
从这段民谣里你不难看出,“一家庄”的生活是沉闷而艰难的。天真的女孩子在这个“照不见东来照不见西”的地方,吃着粗劣至极的饭食,消耗着寂寞的青春,还得挨打受骂。即便对公公、婆婆有很多微词,也无人可诉,只有在洗衣服归来的路上,对着满天飞舞的银蛾儿悄悄的说一说。不过民谣里的女主角是既可怜又可悲的。因为她既不能反抗命运,也无从认识这种命运的根源所在。你看,她怨来怨去,最后竟怨到一家子中最无辜的嫂嫂身上了!民谣里说得很清楚了:“俺娘卖俺在一家庄”。有权力把花朵一样的女孩子卖到荒无人烟的所在的,实际上是贪财的父母。既得利益者,也许就是那个凭借出卖妹妹得到的财礼娶到了嫂嫂的哥哥,却与嫂嫂何干!爹的“长出气”与妈的“长流泪”或者还有些真实的怜悯在里头,而哥哥那个“当了庄窝当了地,回回我那小姊妹”的豪言,却明显是种欺人的大言。可怜的女孩子被亲情蒙蔽了眼睛,看不到事实的真相,也无力去反抗和改变这种命运。对于毁了她一生的家长和兄长,她还充满了感情和依恋。即便对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嫂嫂,她想象中的报复也仅仅是:“嫂嫂死了上坟放个屁。”
山民们的淳朴和对于命运的这种逆来顺受,于民谣中可见一斑。
笔者小的时候,常常骑着毛驴,顺着曲曲弯弯的山路到别的村子里去“走亲戚”。毛驴身上备了鞍,鞍上再搭一条花被子,上坐宝宝,后跟着大人,这就摇摇晃晃地上路了。山路象一条被人遗弃的细绳,两旁不是险崖就是密集的植被,好象这条细绳儿连个毛边都没有,你就只能沿着它一直走一直走。偶尔,也有望到“一家庄”的时候。儿时的我,亦如现在的人那般,兴奋地指着隐在无边浓荫中的那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大叫:“看啊!看啊!一家庄!”但是从来没有得过大人的允许,到那个让我觉得好奇的院落里去登堂入室、窥探一番,路边也象是没有岔路可以通到那个所在。我母亲这一支,人脉很旺,山里亲戚多的是,现在遍思,却没有一个亲戚是住“一家庄”的。想来,愿意离群索居的人,总是不多的。而在大人们眼里,住“一家庄”的人也多少透着点说不出的奇怪吧!
随着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一家庄”应该是越来越少了。因为,道路、交通、水、电、医疗、教育,这些现代社会不可或缺的事物,是很难普及到“一家庄”的。稍有良知的人,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自己的下一辈着想。这样一来,“一家庄”的清静是很难继续安享下去了。所以每当在车上透过车窗望到“一家庄”的时候,我总是注意地观察它有无人类居住的迹象。有时心里隐隐地希望着它是个被人们遗弃的空壳房子,希望没有人在这个时代还被关在文明的大门之外;有时我又隐隐地希望着在这个浮躁的名利社会里,倒真有人愿意离开红尘在“文明”之外独自参悟生命和造化。倘真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倒是一种尊重了。尊重他们的选择,也尊重他们的习惯,在他们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时候,我们最好是远远地眺望他们,而不要驱车或骑驴走进他们清静的生活。
前不久笔者到一个省级贫困县开文学工作会议,主办方组织参会人员到太行山脉深处采风,颇见过几个现代“一家庄”。在波浪起伏的大山深处,竟有豪华的别墅依山面壑,笑傲遍野青苍。问之,多是那些城市生活的“成功”者利用当地优惠的引资条件修建的。他们在灯红酒绿间厌倦了,在勾心斗角间疲惫了,就跑到这太行腹地造一座巨厦,以作休憩和调节的山间行宫。这样的“一家庄”,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