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的鸣叫,扰乱了我的心绪。
“行不得也,哥哥!”
不。我这太行山中,并没有鹧鸪。它是南方的鸟儿。小的时候,曾见历朝诗词大家的作品中,偶有提及它的名字,大率抒情寄怀,感念故土。最记得的,是辛弃疾的“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
及长,了解到更多有关鹧鸪的资料,方知它是一种样子很象雌野鸡的丑鸟,在鸟类中,并非色彩美丽、身材匀称之辈。使它从众鸟之中脱颖而出、并落到文人的雪笺上作了一个词牌的,恐怕还是那声哀怨凄切的鸣叫:“行不得也,哥哥!”
世传孔子女婿公治长能解百禽语。为鹧鸪传音释义的,莫非是他吗?果然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至南方之山,不逢晨昏雨后,无缘听得鹧鸪这一啼,毕竟是个千古之憾。
而这“行不得”三字,究竟又是个什么意思呢?是“不能这么做”,还是“不许走”呢?无论哪一义,配上后面“哥哥”这个称呼,就生出无数情味来了。
哥哥,你不能这么做……哥哥,你不要走……
是谁在这样令人心碎地反复吟唱着呢?
小的时候,故乡的村街上出没过一个疯女。我那时有七、八岁,刚上小学,而她那时就已有成人的身量了。我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多大。仅听人们说过,她是因为婚姻问题,受了刺激才疯的。
疯女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窈窕,只是眉宇间有一股恶狠狠的愚顽之气,一望而知是个疯子。我们这帮无知的小孩,很喜欢跟她逗着玩,觉得惹她发怒,来追打我们,是件很刺激、很过瘾的事。而她后来竟也认定了我们是她的敌人,一见了我们的身影,必蓦然而生斗志,拚命追打。黄昏的街巷里,这是经常上演的一个游戏。
农村的街巷狭窄,杂物多,地形比较复杂,便于我们和她周旋。倘若不小心给她逮到,那可就要吃苦头了。她多少会在被捕者的身上脸上留下些伤痕。幸好这样的机会不多,因为她的心智混乱,时常中途转向。而我们呢,人多,很适于开展游击战术。她追甲,乙就在她身后大叫;她转而追乙,丙又从远处投来石子……总之,小小顽童竟颇得毛氏游击战的精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作孽。对于那样一个智障的残疾人,我们这帮小屁孩,流露的是人性恶的一面。
疯女发呆的时候,可以让人看出她的侧脸很妩媚:鼻梁秀挺,下巴尖尖,睫毛垂下的时候,有一个扇形的阴影。但是她静的时候相对不多,她一发怒,五官就扭曲得可怕,嘴里发出与她的身材全不相的粗哑的“嗬嗬”声。她的衣着烂脏,只能勉强蔽体。一截红布裤带显眼地拖落下来,随着她敏捷的跑动甩来甩去,随时可告诉人们她悲惨的处境。
小孩子诸事不留心,我到最后也不知道疯女是不是本村人,她的家长是谁,她又是靠什么维持最低限的生存。就象在深山里鸣叫的鹧鸪,但听到它的声音,却不知道它吃什么、住哪里。零星的回忆中,那些阻止我们追打疯女的村人,似乎都不是她的家长。因为那种态度只是出于道义,根本无关感情。
我很小就离开村子到父母身边读书去了。那个年头疯子好象特别多。我在城里天天路过的那条小街上,竟然常年聚有一女二男三个疯子。
城里的疯子温文。一般情况下,他们总是各据一片屋檐,旁若无人地、哲人般地庄严沉思。偶尔,他们一时兴起,也会发生男女声对唱,象街头音乐会一般,引来大批兴致盎然的观众。时有掌声。因为他们居然……唱得非常好。他们都有绅士淑女的风度和气量,从不跟我们孩子追打。但是看到这疯子“三巨头”,我总会想起高山之巅的小村子里那个充满了野性和活力的疯女。虽然面对着三个安静的疯子,我的心里,却只为疯女悲哀。我觉得,就是在疯子的一族中,她也是最可怜的。
成年后有机会邂逅到小时候村里的玩伴,我问起疯女的下落。
死了。疯女早就死了。她不知被村里什么坏人糟蹋了,竟然怀了孕。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就那么孤零零地、无声无息地,在村外的一个草垛里,死于难产了。
始终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她的兄长是谁,她是不是有着与她一样美丽的妹妹。更不知道,她少女时代爱上的男孩是谁,她为什么失恋,而那个男孩哪去了,是不是知道她后来的情况。
美丽的疯女,就象从云层里掉落到大地上的一个雨滴,坠落的过程中也曾辉映过日光的美丽,可惜就是那么一瞬,她落到土地上,马上就被贪婪的干土吸吮,无影无踪了。
空山不见人。只有鹧鸪的声音在雨后,一声声凄凉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