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好几天的冷雨终于停了。水洗过的天空蓝得耀眼,黯哑了好几天的鸟雀们都隐在树丛里拼命地聒噪,尽情地哨它们的灵舌妙音,随你走到哪,耳朵里都是爆豆样的鸟鸣。空气中湿漉漉仿佛能攥得出的水份和清脆的雀噪声里隐含的水声都撩拨着人心,使人跃跃欲试。春天!在季节的脚步分外迟疑的高原,这里还是真正的春天哩!
那就关掉手机、走出家门、不问去处,与朋友一起驾一辆越野车向郊外行去吧!在那青山绿水间,或者能检拾到一些红尘之外的快乐?
山西是历史悠久的人文资源大省,行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随处可见辛勤和智慧的先人留下的生命印记和文化印记。年代是老得叫人咋舌了。可这些无言的文物历经了七劫八难,至今仍在静静的岁月里旁若无人地继续演绎它们的历史。前不久央视《鉴宝》节目特别组织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走进山西》鉴宝节目,一气点评了十五件山西民间文物。天啊,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不过是在亮相的前一天还在供人们日常使用的酒杯、盛粮食的缸……听到专家给出的那些数字,不仅持宝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合不拢,连我们这些兴奋的观者也很容易联想到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奢侈。是啊,从容的文人用身价十几万的酒杯与朋友飞觞醉月,农夫用价值几十万的缸随便盛放他认为“比较好的那些粮食”……散落在山西各地的文物,天知道还有多少呢?人们在这里生活得太久了,人们在这块不算丰腴的土地上做过太多的事情,其结果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写满了秘密,只要你挖掘,都可能回馈你惊人的宝藏;这里的山川树木都成了智慧的老者,只要你用心倾听,你就会听到无数关于我们的民族、我们的祖先的古老故事……
且住!路边有个普通的村落,名曰“界都”。但见它在开阔的山川一侧依山而建,或疏或密的民居散落在朝阳的山坡上,依次直达山顶。所谓“靠山吃山”,这里的民居不但窑洞是石砌的,就是平房,也通不用青砖红砖,一色以天然石块砌成。讲究的人家,在石墙外抹一层泥,饰以涂料,更多的石墙则在阳光下裸陈着淡青色的本来面目,坦然承接着天上的阳光和人间的眼光,大有与身后青山浑然一体的气概,使人不禁遥想起我们祖先的穴居生活。眼前这石头的房子,不也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石穴吗!走进这些石头建筑群,不也会感觉是走进了大山吗?历史在延续,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在延续。
村口,就象通常的建筑群里会有一个标志性建筑一样,挺立着一棵几人合抱不拢的古槐。说它古,是因为每每驾车经过这里,不知听多少人说过它有500岁高龄了。但是它真的能有500岁吗?它真的才有500岁吗?这都是一个谜呀!眼前的它就象一个童颜永驻的神话一样,在春天的阳光里潇洒地轻舞飞扬着一树碧青欲滴的枝条,通体竟无一根枯枝、一枚颓叶。这古老而又年轻的自然物完全象是一个有灵性的魂灵,在坚定地、满有信心地守望着什么。
它在守望什么呢?
在古槐下泊好车,一抬头就是梵乘寺。此寺得享盛名,实不因建筑和香火,而是因为寺里长着几株乡民称之为“五朝阳”的珍贵花木。它的珍贵之处在于,一棵花木上能开出五种颜色的花朵,所以在昔阳八景中排得了一个座次。以现在的园林技术来说,嫁接这样一棵五色花想必也非难事,但是在尚不通嫁接技术的古代,此为祥瑞则是无庸置疑的了。
沿着已被历代游人踏至圆秃的青石台阶拾阶而上,见这梵乘寺不过是个规制不大的小小庙宇,青砖筒瓦,院深三进。建筑倒是保护得甚好,遗憾的是这处庙宇外两进作了村里的小学,最里的一进作了幼儿园。庙门紧闭,宽大的月台下架着几个滑梯秋千之类的小孩玩物,庙壁上涂鸦着些稚拙的儿童画。刚好是个星期天,孩子不上学,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老师在阳光下晾晒她刚洗过的长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所见的一切都跟这古朴的院落颇觉不称,使人如在梦中。当院里,四丛青葱的花木,花蕾累累,招引无数蜂儿乱舞。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五朝阳”吗?可惜我们来得尚早,这传奇的花木尚在孕蕾。女老师告诉我,得再用半月二十天的,它才能开得好看呢!我一边近前去仔细的观察辩认这花的叶和蕾,一边向那个女老师询问,这庙的历史和沿革,这花的由来和经历。这个暂作房主的女老师竟无一能答,所幸这个时候,庙门外来了两个老者,接过了这些问话。
但是两个老者亦不能答我这些问题。只言庙前的古槐和这个庙,是从他们记事时起就有的。听了不觉哑然失笑。那当然。槐是一种高龄树种,向有“千年槐树万年柏”之称,人的生命怎么可比!不说别的,就说它能长到那样的规模,就绝非区区几十年可办。至于这个庙,我在刚进庙的时候就见了门口那里横躺着一块残碑,是清朝康熙壬辰年间一个叫李之成的生员所撰,碑文残缺不可全见,但右上首赫然有“重修梵王殿记”的题记。既是康熙年间重修,那始建年代当然更为久远,明代山西名人乔宇曾经有诗赞这花曰:
二千花界路茫茫,异种人传曰朝阳。
春入锦帏分五色,香蕴罗袖引成行。
娇容笑日如倾国,妙舞随风各擅扬。
谁向洛阳夸独胜,旧时台榭已荒凉。
明朝时候的物事,这个白眉老汉若能记得,那倒是咄咄怪事了!除非他是张果老转世!哈哈。
话题又回到“五朝阳”上。我和朋友怎么看它都象是芍药,就是那种大朵的复瓣芍药,但是两个老者坚持说它只是“朝阳”,不是什么凡俗的芍药,说到后来竟有点动气了,说这个花灵异,只除了这里,移到哪里哪里死,随你怎么伺候都活不了。它就是这一方的风水地脉。抗战的时候,日本人占了这里,曾经费了很大事多次移栽这个花,但是始终没有移栽成功。因为有这花的灵异护佑,这处庙宇虽然屡经战火,到抗战结束时还是好好的。那时的花,他就记得很清楚了,确实是红黄白兰紫五色。可惜到了文革的时候,村里乱哄哄的,没人管这些事情,村里的,城里的,好多人都来挖这个花去移栽,虽然跟日本人的结果一样,没有一株在这个院外能栽得活的,但是这个花屡经挫磨,已是元气大伤,到现在,就剩下红白紫三色了!言下不胜唏嘘。
花丛确实是芍药无疑,但是我不愿再跟老者争吵下去。“朝阳”就“朝阳”吧!这个吉祥的词,寄托着这方水土上的农人多少期盼啊!幸好历劫后的它还留有三色的花朵以飨这些爱它护它的村民和一到季节就围着它嗡嗡营营的蜂儿,这,总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它就象一个养在深闺的古代贞妇,宁死不肯受俗人的玷污。若论到它的这个品性,倒是与芍药大异了。也许,它真不是芍药,真的是“朝阳”吧!
怀着一丝惆怅步下青石台阶,抬眼又看到了古槐。哦,我知道你在守望什么了。默立百年的你,是在守护那丛娇贵的五色花吧?!你不能离此而去,它也不能离此而活。一个伟岸和一个娇媚,就在这方纯净的蓝天下默默相守吧!因为你们的存在,这道宽展的、养育了世代庄稼人的古川,就是有灵气的,就是值得骄傲的!
写于2006.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