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二十五是“填仓节”。民间又称“老填仓”。相传这是祭天地、祭碾磨神和五谷神的日子。城里人不知道这个节日。因为他们很少亲眼看见庄稼是怎样在雨后的田野里生长出来,自然与土地也就少了那份浓得化不开的亲情。他们吃超市里买来的精米细面,自然也就不会有那种漫不经心地吆着牛驴牲口在碾道磨道里转圈的经历。而我,小时候随着姥娘住在山村里,还是对这个民间节日记忆犹深的。
小时候每逢这天,姥娘一大早起来就会把玉米面或者黄米面用热水扑了,和成面团,然后捏成五谷的形状,如玉米穗、谷穗、瓜、豆等,末了,再用心地捏一个面人。面人跟冬天我们堆的雪人形状差不多,有头和躯干,没有四肢。我爬在一边入神地看着,热乎乎扑鼻的粮食香味使我垂涎欲滴,但是嘴里还忘不了问东问西。
“姥娘,这个人是谁呀?”
“这是仓官爷嘛。”
“仓官爷是干吗的?咱为什么要捏他?他好吃吗?”
“不敢瞎说!这里头有个瞎话(方言,即故事)哩,乖乖的一边等着,等天黑下上了炕,姥娘给你叨叨这个瞎话。”
“不嘛……现在就叨,现在就叨……”
姥娘不理我的茬,还在专心地用豆子给仓官爷的头上安眼睛,又捏了弯弯的耳朵给他粘上。我有点恼了,就悄悄地摸起姥娘刚捏好的玉米穗,一下掰成了两段。
“哎呀,你这个小捣蛋,你……”姥娘扬起手吓我,见我全不理睬,又拿起一个捏好的瓜模子作势要掰,只好叹口气道:“唉,俺的个小祖宗,俺惹不起你算啦!俺告你,这个仓官爷呀,是古时候给朝廷看粮仓的个好官。有一年遭灾年馑,仓官爷见人们饿得实在不行啦,就自己拿了个主意,开了粮仓,让人把皇上爷的粮都抢啦。这样总算是救下了一方人口。不过他也知道这下吃罪不起,就在正月二十五这天放火烧仓,连他自己也烧死在里头了。后来年年正月二十五这天,人们就蒸黄干粮吃。为的让仓官爷他老人家在天上看着老百姓有吃的心里高兴哩。”
“那,为什么就非得蒸黄干粮呢?白的不成吗?”
“白的……”姥娘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我若有所思:“可能,那会,人们也就吃的是黄干粮吧!就是这会,谁吃得起白干粮呢?”
“哈呀,这样呀。姥娘,那你把仓官爷捏好看点,一会蒸熟了,俺先吃它。俺吃‘得脑’(方言,指脑袋)你吃屁股。”我扮了个鬼脸说。
“啊呀,这孩子……”
其实据后来考证,为了纪念为民献身的仓官爷,正月二十五这天,还得用细煤灰或者柴草灰在院内外打囤填仓,以示还粮于库,祈求减轻仓官爷的罪过(有说祈求丰收满囤的)。只是这一习俗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打囤”和“填仓”的原料都换作了可食之物,纪念活动也改到了灶台上进行。不用问,用黄米面捏的“囤”和用玉米面搓成小丸子作的填仓之物也一并在纪念活动结束后进到了人们的“五脏庙”中。细推人们的心态,高原土地贫瘠,自然灾害频生,生存原是个历史问题。朴素的感情经常不得不让位于吃饭问题。仓官爷只是个传说,到底是不是实有其事其人,并不在庄稼汉关心的范围之内。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有充分的理由在这天能多蒸点平时不舍得吃的好干粮,以快朵颐。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可作我这个推想的佐证:因为仓官爷的模子是个有头无臂的家伙,所以俺这里但凡贬低一个人脖子短、人长得臃肿不精神,必拿他老人家作比:“切!那XX也长得太丑了,活象个仓官爷!”
瞧瞧,对他老人家很尊重吗?
这个灶台上的祭祀活动是民间的一种与吃有关的游戏和想象。当然最让主妇们兴奋的是过程:她们借此机会练了技术、展了手艺,而最让男人和孩子们兴奋的却是结果:大家借此放纵了自己一把,饱餐了一顿平时难得吃到的纯粮干粮——而且,是黄米面的干粮(天啊!太美了!)。事实上,这是一次真正的牙祭。不少人家为了使这次牙祭尽善尽美,还在和面的时候用了糖精,使这些金黄色的食物香中带甜。现在每想起那黄干粮的香味,嘴里还忍不住生津。我承认,即使现在的西点屋刚出屉的面包,也无法与它的滋味媲美。“老天仓”的“得脑”,实在是俺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嘻嘻。
写于2006.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