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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藏山阔文存(8)

君为人落落寞寞,造次不能以言语自达;顾有识见,坚定不移;予不及也。初,癸未春入闽幕时,语予曰:『同舍某子,恶直好佞。将信某言,构怨于诸父,必有内难;难作必求援于子,慎勿出!即出,事已后,将以衅端坐子;某父兄皆归咎焉』!予唯唯。然性勇于急难,卒违君言;果一一如君所料。尝与予共司里中选事,去取之间,不出一语;而予任怨独多。予盖心服君之简重足以任大事,然恩怨特明,其所不合者,终身以之;顾以予率易,独相友善。君大父三爱公,与先君子垂髫交;君翁瞻苏公,视予犹兄弟也。予与君同年生,瞻苏公尝靳君不得与雁行;予不听。予于四方,逢人极口鉴在。或曰:鉴在不数口子。夫人各有能、有不能;若口,非君之所能也。君文不加点,予尝劝其苦思;曰:『思路浅,即苦,所得亦无以加』!已同予课文,久不就;及就,反居予后,文乃大进。诗思颇艰,乐府、歌行,自然逼古;尝自评其诗曰:『经其手便重,出其口便晦』。然其似老杜处,正以此。在都门,有「北征草」、「武塘诗文」成帙,亡于震泽;粤西宦游有「臆草」,不及百首,臆往事也。仲驭起兵时,君夜梦骆宾王题句其宅;语予曰:『梦不吉,奈何』!及震泽之难,予适以事登岸。仲驭死,君沈水底;见一人前行,挽其裾,得达岸以免,人遂不见;异哉!命长汀,予过其地,官舍萧然。留予饭,盘盂不备;予怪问之。曰:『例皆民备,意不欲扰民;但与相安,使不知有令可耳』。予笑曰:『时事孔棘,若民不知有令,恐异时有事,亦不听令,奈何』!已而,上由延平趋赣州、过长汀,需役数千名,民逃不应命;大为卫士所窘。君固志为循吏,其实于吏才非其所长。为御吏,好持正论,立名节。武冈累疏请上还跸桂林,语侵刘承胤,几不免;又分别气类,有崖岸,不为同乡人所善。刘湘客等用事时,与呼应颇灵。湘客等败,攻之者语及君;君持服桂林,抗疏为罪人争,且请入觐面陈。予力阻之,乃止。先是,君巡方时,同里有小人汪某随粤西诸属吏上谒;君不察,待如属吏礼;其人大恨。及是,肆口诬谤;恶君者引为左证。予面斥其妄,因并诬予;闻者旋亦觉其妄,谤不行;然予亦孑然无与矣。湘客等受杖,金给事堡伤独重,垂死;寄卧其同难某给事舟中。某楚伧,心不乐,私自鬻舟。予适至,闻舟后有较锱铢声;入视之,则业已成约交价矣。予语其人曰:『约成,须俟金君疮愈,乃过舟;不然,将移至何所耶』?其人悟,急毁约。某大诟曰:『若能如价买此舟以安金君,乃成丈夫;奈何以人舟为己义也』!予搜囊得百金,犹不足;而君贶适至,脱手相付,正满其数;快哉!某即日自移去。即此一事,两人志气,可谓千里相感者矣。庚寅秋,乞假西上桂林,方阁学密之亦至。自入行在以来,彼此皆书札往还;至是,始得聚首云。比知时事已不可为,放舟漓江,相与言志;君曰:『吾死生随驾耳。脱追随不及,即觅路东回,仍返武塘;终不归故乡,为乡里小儿所轻薄也』!呜呼!死不首丘,君志也夫!

君元配方氏,无子,有二女;君远出,依兄拙存以居。官粤西,娶新安汪氏,寄居猺中者是也。闻君殁后,有人自苍梧署出,冒称兄拙存往收其资,将嫁汪氏;氏不可,乃絷其仆婢数人以还。有仆朱三,曾识予,为哭陈其事;言君死,殡山中,汪氏有遗腹数月矣;天殆不绝其后也。自后道里隔绝,君兄弟贫,不能远访;拙存乃以己子为之嗣。而汪氏生子与否,竟无音问云。

——见原刊「藏山阁文存」卷五。

闽粤死事偶纪

闽粤死事偶纪

闽、粤再失,死事者不可胜纪。以吾所亲知灼见,决志于死而死者,得数人焉。

自瞿留守、张司马外,死闽难者,在汀州有熊纬。纬,江右南昌人;中丙子河南解元、崇祯癸未进士,授行人。丙戌春,与予同寓赣州。每酒后,哀吟先帝,涕泗横流,辄求死;予语曰:『狼瞫所云「未得死所」;子有死志,盍求死所乎』?已到延平,以给事中扈驾。至汀州,敌入城,从官逃散;纬独衣冠趋赴阙,遇敌大骂而死。又,赣州城破,死者数十人,褒恤不等;有杨文荐者,至今人无称焉。文荐,长沙人,亦崇祯癸未进士;赣州总督万元吉门生也。丙戌春,元吉失守吉州,退回赣;北兵随至,署郡事郡丞刘某闻风先遁,士大夫争避出城,元吉为兵民所不附,人情汹汹。文荐以兵垣监湖南何督师军,道出赣州;进谒元吉,慨然曰:『城可守也』!遂以守城自任。士民拥入城,文荐登陴布置,方略整暇;北兵攻围半年,时出壮士缒城下,多有斩获。文荐体本羸,竟以劳瘁咯血,卧榻不能起。城破执之,舁往南昌,不食而死。论者以其死于南昌,不列赣州死事中。夫许远、张巡同一死耳,但少后,未有优劣也;且许远本有守土之责,义无所辞。文荐,过客也;有司弃城而出,过客入城而守,守城虽不料其必死,亦知死其所必有也。人孰肯舍其逍遥自在之生,而求万分有一之死哉!使文荐非病不能起,城破之日,必明白慷慨,烈烈以死。何则?其死固自求之无所悔也。此二人之死志皆素定,岂与夫逃死无地、溷为乱兵杀者同日语哉!

死粤难者多人,其大者如相国严起恒,死于左江;南阳伯李元胤,追车驾不及而死:皆可纪也。起恒,山阴人;崇祯辛未进士。以部郎出守广州,一尘不染。迁衡永道,献贼扰湖南,诸郡尽逃;公在永州,吏民去尽,独公一人端坐堂上,谕鼓吏早暮击鼓如常;贼亦不至,城赖以全。丁亥,擢户部侍郎,督湖南兵饷,饷不匮。上在全州,召入内阁;从上崎岖锋镝、出入烟瘴者数年,不离左右,如陆贽之于德宗也。诸将虽跋扈,皆以其清廉重之;异于他相矣。自出守时,即不携家;已至端州,萧然独处、食止一味,终日与故人、门生诙谐小饮。予尝问公何恃而暇?公笑曰:『更何恃哉!直办一死耳;焉得不暇』!会孙可望请封,陈邦傅阴令胡执恭入滇矫诏封秦王,朝议不允。庚寅冬,车驾南幸;明年至南宁,可望遣其护卫张明志领铁骑五千迎驾,径登公舟,问封滇是「秦」耶、非「秦」耶?公正色曰:『汝以迎驾来,功甚大;朝廷自有重酬,固不惜大国封。今为此语,是挟封也;岂有天朝封爵而可挟者乎』?明志语不逊,公出舟大骂,跃水而死;可望兵皆哗。从官后至者,土人为言公死状如此;又言:公尸沈水不起,倒流三十里至青山下,兵去后,虎负之出诸岸。元胤,河南人;本姓贾,李成栋养为己子,犹称贾相公。成栋反正,元胤以金吾提督禁旅,封南阳伯;喜与士大夫游,袁彭年、刘湘客、丁时魁、金堡所为五虎者,其交好也。为人面如削瓜,有谋略果断;斩悍将杨大甫、叛将罗成耀于坐上,声色不动。庾岭失守,移跸梧州,命元胤留守端州。忠贞营刘国昌溃入粤,将向端州;元胤御诸境外,敛兵而过。庚寅秋,广城破,端州不守,将吏皆叛降去;元胤闻上幸江左,单骑追之。以一妾随,中道度不能达,则杀妾;已又杀马,将从间道奔海,为逻所获。至广城,与元胤同事者皆无恙,劝其降;元胤大骂,不屈以死。死时,冠帻如故也。呜呼!可谓烈矣。

——见原刊「藏山阁文存」卷五。

杂文

南渡三疑案

皖髯事实

南渡三疑案

甲申年,南渡立国。十二月,有僧大悲,踪迹颇异;至石城门,为逻者所执,下锦衣卫狱,诏府、部、科、道同法司会审。据供称:先帝封齐王,又云吴王;以崇祯十五年渡江。又言:见过潞王。其语似癫、似狂,词连申绍芳、钱谦益等。于是阮大铖、杨维垣等令张孙振穷治之,欲借此以兴大狱;罗织清流,遂造为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之名,如徐石麒、徐汧、陈子龙、祁彪佳等,皆将不免。东林、复社,计一网尽之。孙振审词有云:『大悲本是神棍,故作疯癫;主使实繁有徒,阴提线索』。又云:『岂是黎邱之鬼,或为专诸之雄』!语多挑激上怒。上意不欲深究。御史高允兹疏言:『大悲状类疯颠,语同梦呓。先帝绝无十二年封齐王之事,诸王亦岂有十五年过镇江之理!且亲藩贵重,寺人骄蹇;招内潞王下位迎接、李承奉叩首陪坐,正不知有此风影否?至如申绍芳、钱谦益现任宫詹卿贰,敢有异图?且此何等事,而议之孔圣庙耶』?谦益、绍芳各具疏辩;马士英亦不欲穷其事,遂以弘光元年三月弃大悲于市。

是时,方有北来太子一案,真伪莫辨;而又有伪妃童氏之事,命内臣屈尚忠、锦衣卫冯可宗严加鞫问。童氏初自河南至,云为上元妃,广昌伯刘良佐令妻子迎候;询其始末,言之凿凿有据。良佐奉之如后,以仪卫送至都下。上不内,下镇抚拷问。据招:系周王妃,误闻周王为帝,故谬认耳。上初封德昌王,娶黄氏,早薨;继李氏。再继童氏,封王妃,生子不育。洛阳陷,逃民间,与王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之南也,巡按御史陈潜夫奏妃故在,上不问;至是,自诣巡抚越其杰所,具陈本末。刘良佐以闻,上大愠。既至,下诸狱。冯可宗奏其病,命善视之。童氏在狱,细书入宫月日及相离情事甚悉,云以某月日城陷,争出宫,妾具馔,奉帕裹上头,逾墙而逃;求可宗为之转达。上弃去弗视,命屈尚忠加酷刑;氏号呼诅詈。寻瘦死狱中(或云在狱未死,南都陷,不知所终)。有言:童氏,周府宫人;逃乱至尉氏县遇上,旅邸相依,生一子,已六岁。京师陷,上南奔,各不相顾;氏遂委身民间。马士英劝上迎童氏入宫,密谕河南抚按迎致皇子,以慰臣民之望、以消奸宄之心;上不听。刘良佐奏:『童氏实非假冒;彝伦所系,恳赐曲全』!上谕:『童氏妖妇,冒朕结发。朕初为郡王,有何东、西二宫?据供系熙宁王宫人,尚未悉其真伪。朕宫闱风化所系,岂容妖妇阑入!法司即示情节,以息群疑』。览上谕,未尝斥其假冒,但言「冒朕结发」耳;则为继妃童氏无疑。岂上恶其失身,遂弃如敝屣耶?士英据外讹传,谓逆旅生子,业已六岁,劝上迎致;此语大妄!洛阳以崇祯十四年(辛己)正月陷,距今甲申纔四年耳;安得有六岁子哉!宜上不听也。

至于大悲,踪迹始终不明;即高御史疏详之,句句是驳、亦句句是疑。据称「状类疯癫,言同梦呓」;既入狱,受当事意旨,不得不托疯癫;其招词必有骇听之语,当事不得不加以梦呓。先帝无十二年封齐王之事,信矣;然张孙振称「大悲本系神棍,主使有人」,则皆系朝臣,岂能不谙典制,而令妄言自呈败漏以取诛夷耶?若云「诸王无十五年过镇江之理」,自流寇蹂躏、中原被陷,各藩诸王不及奏请而南奔者多矣;贼以十四年正月陷洛阳,即移兵攻汴,河北路阻,中州诸宗侯大抵流寓淮、泗间;且今上既可以渡淮而南,诸王独不可以渡江而南耶?至云「潞王下位迎接、承奉叩首陪坐,正不知有此风影否」?潞王近在杭州、承奉一召即至,风影有无,真妄立辨。况潞王方忧谗畏讥,讵敢异同!何以付之默然不问,但坐以疯癫,急诛之以安反侧耶?事干反侧,词连东林;阮大铖、杨维垣业欲借之以兴大狱,张孙振方图百计锻炼,岂绍芳、谦益一辩疏可免!马士英何所畏惮,劝令中止?上意复何所顾惜,不欲深究?其中颠末,恐士英未免窃疑,大铖、维垣辈固不能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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